第11章 万水千山远路迷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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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愁看残红乱舞 忆花底初度逢

  难禁垂头泪涌 此际幸月朦胧

  愁绪如何自控 悲哀都一样同

  情意如能互通 相分不必相送

  放下愁绪 今宵请你多珍重

  那日重见 只恐相见亦匆匆

  怀里情人在怨 相爱偏不能容

  情人无言地哭 心怎不隐隐痛

  ----谭嘉仪 《今宵多珍重》 粤语版

  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

  闽越国废都东冶城故东海游击将军府

  我独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边听着窗外阵阵的海浪声透过窗棂传进屋里,一边看着一轮红日从地平线里钻出然后一直升到屋后那颗榕树的树梢……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了。

  我掀开床边大红色的罗帐,顶着熬红的双眼起身洗漱。

  自那场剧变发生以来,我已经培养出了一套新的生活模式。

  通常起床洗漱之后我会自己去厨房里找些还能吃的食物煮熟之后囫囵吞枣地吃下去,算是交待了这一天的三餐。

  之后我会挑出一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衣服,勉强打扮得像往日为官时一样整洁体面。

  做这一切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最后推开那两扇有些倾斜的大门去街上和汉军驻地遛达一圈,打听一下有无北方来的新消息。

  如果没有最后这件事,那我时常也会在床上躺一整天,因为那样能饿得慢一点。

  家中依然处处显示出之前我大婚之日的喜气洋洋:窗户上贴着红色的双飞燕窗花,门上是红色的双喜,洗脸用的铜盆上也都还带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的阳刻字样。

  我极力不主动去想妻子燕儿的容颜,虽然往往毫无作用。

  因为这个房间、甚至这大宅子里的每个角落都会让我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变故发生之前,每天早上我起床推开门,会看到厨房里忠伯和她忙碌准备早餐的身影,老李则往往是在门口“咣咣”地劈着柴火。

  而今我推开门,这个大屋里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燕儿,分别时我们曾约定……一定要过得开心幸福,好像依然在一起一样……只是……望着这满屋的孤独寂寥,我又如何能当做没事发生?”

  我麻木地洗了脸。

  闽越国没了,我们这些旧日的官员的俸禄也早就停止发放。

  残存的几件象征着过往身份的常服和官服都不能穿了,我只能胡乱挑选了一件袍子套上,现在想来这袍子还是婚后一日燕儿和我在南街闲逛时买下的。

  我走进厨房,角落里的米缸今天已经的的确确见底了。

  我轻叹一口气,跳过吃饭这个环节径直出了门。

  对于我个人和这东冶城,刚刚过去的那场由余善发起的叛乱就像一个恶梦。

  据后来从前方战场逃回来的人说,在闽越军全线崩溃之前,驺力曾经率领麾下的南蛮军在豫章郡的武林接连击败汉军,甚至斩杀了数名汉军校尉。

  志得意满之时,他的父亲东越王余善却在一个夜里死于后方大营中爆发的一场叛乱。

  以越鳐王居股为首的数名其他驺氏王室子弟,团结军中厌战的将官和兵士联合汉军密谋刺杀了余善。

  失去后方的驺力军很快在汉军的攻击之下土崩瓦解,驺力自己也被汉军斩杀于乱军之中。

  居股同剩下的闽越军很快就派出使者投降了汉军,连带着所有余善之前裹挟的闽越国王室和官员全部被汉军扣押。

  余善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间接帮了汉军一个大忙。

  东冶城本来远离前线并未收战争影响。

  没想到,驺力麾下的南蛮军被打散之后,大部逃回了东冶,在群龙无首的东冶城进行了几天几夜的屠城和劫掠,一直到南下的汉军水师攻入东冶港那日,这些蛮兵进行了一阵无谓的抵抗之后才扬长而去散入山林。

  无数百姓死于这场屠杀和骚乱,连带整个港口、城内店铺及百姓房屋也被此起彼伏的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我的将军府幸而处在海边,没有被屠城和火灾殃及。

  不过失去节制的南蛮乱兵在抢劫时则不会放过这里,同城中其他许多闽越国贵胄的府邸一样,整个游击将军府的财物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现在我身上剩下唯一值钱的也就是我怀里揣着的那一块北燕玉佩了,那是骚乱期间我在乱军的无数次抢掠之中拼命藏下来的。

  我一个人独自走在海边的小路上。

  经过骚乱和大火,原本繁华的东冶城已经萧瑟破败,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之前满街菜贩和鱼贩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路边随处可见的各类烧毁的房屋。

  举目望去,街面上基本空无一人,少数幸存者从乡下返回,都在自家旧日房屋店铺的废墟之上苦苦搜寻没来得及带走的值钱之物亦或是生活用品。

  我走到了闽越王府,想碰碰运气能不能从汉军那儿打听到一些消息。

  泉山上的东越王府是乱兵重点抢劫的地方,在数轮抢掠之中早已化为灰烬,而这里却似乎得到先祖保佑一般保存完好,现在已成为驻东冶汉军将官的居所。

  老王府门前此刻的守卫已经从身着犀牛皮甲的闽越国士兵换成了一身玄甲的汉朝水军。

  我在门前左右张望,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和门口的卫士搭个话,忽然右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之前认识的汉军都尉邓恢。

  邓恢将我引入王府偏厅,不知是不是看出我饿得面有菜色,他命兵士摆上一大桌的茶水糕点招待。

  即是故人相逢,况且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顾不得体面,我坐下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邓恢见我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估计心中了然,所以一言不发直到我吃饱停下才拱手说道:“黄将军,许久不见,之前身上的剑伤可曾好些了么?”

  “邓将军,当日东越王府承蒙你搭救小将性命,黄鲲还未有机会当面答谢;

  今日已为亡国败军之将,却又蒙君一饭之恩,我黄鲲……我……”我抬手想要答谢,可是不知怎么的嗓子里像堵着了一团东西,端的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堂堂的一个七尺男儿忽的哽咽出声。

  邓恢长叹一口气劝慰道:“黄将军,男儿有泪不轻弹。闽越之乱,罪责全在余善驺力等一众叛逆匪首,闽越百姓和将军等忠心耿耿的臣子皆是无辜受殃。况且,此次我大汉舟师登陆东冶顺风顺水,皆仰仗之前将军向我军提供之水文图样。

  韩姑娘转交图样时就已经上报长安为君记此大功,将军主动献图的一片赤诚之心朝廷已然知晓。”

  邓恢一席话,我听得却是恍然大悟、百感交集:“燕儿……夫人……你苦心为我谋划了这条后路……你是早已意料到为夫作为亡国之人今日将会面临的窘迫吗?图本皆乃你私下临摹,又哪有我这蒙在鼓里的糊涂之人主动献图一说。你将自己的功劳送给了我……傻丫头……那你身为汉使的功劳又该从谁那儿讨要呢?”

  思量至此,我眼前又浮现出旧日燕儿娇美狡黠的动人模样,不禁热泪纵横。

  邓恢见我委屈流泪,以为我还是纠结于亡国之后生活无着之事,赶忙继续宽慰道:

  “现今首恶皆已伏诛,闽越一班有功之臣皆将有天子封赏,黄将军不必过于悲观。将军一身海上行船的本领,是否考虑到汉军水师中谋个差事?当下天子将对朝鲜用兵,正是用人之际,愚下和这驻东冶水师亦将启航北上辽东参战,将军可早做决断。我当为君即刻上报上峰首肯。”

  我闻言,心中暗自惆怅:“我一个亡国的王室子弟,现今连燕儿身在何处都不知,孤身一人食不果腹,留在这东冶也是徒然。不妨就加入汉军,随遇而安也罢。”于是点头答应。

  邓恢所言非虚。

  数个月后,汉军水师起锚奔赴辽东郡。

  我以汉军水师参将一职协助收拢旧闽越水师剩余舟舰随军北上。

  临行之日,我协同邓恢一行汉军亲往拜祭了汉军老李并我父母和忠伯的坟茔,之后挥泪告别东冶。

  军旅生活的劳碌繁忙稍稍让我振作起来,只是午夜梦回之时,船舷外的海浪声和皎洁的月光依然会不时令我记挂起燕儿的安危,忆起那些旧日东冶梦中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醒来时常常泪湿枕巾。

  北行数月,汉军舟师绕过东莱半岛之后进入了渤海郡所在海域。

  是日,漫天大雪,从未见过冰雪的我独自靠在船弦上一边欣赏雪景,一边摩挲着手中燕儿留给我的北燕玉佩。

  船舷边的军旗被冰冷的海风吹起拂过我的脸上。

  两只白鸟紧贴着船弦掠过低低掠过海面,我惊讶地发现它们好像是东冶才能见到的流求沙鸥,不禁心中感慨:这闽越的鸟和我这闽越的人一样,都到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邓恢这时走到我身边,用手指着远处白茫茫的岸上一处显眼的河流入海口说道:“黄鲲快看,此处岸上海口就是漂榆邑,黄河和淇水等九河由此汇入渤海。

  顺淇水溯游而上车行数日,就能抵达燕赵之地的易水之畔。从漂榆邑向北行船约二百里过了碣石山就是辽东了。”

  我顺着邓恢所指方向望去,大雪纷飞之中,远处的海岸和河口万里冰封,银装素裹。

  端的是气势磅礴,辽阔万里。

  不禁感慨:

  “大汉之江山何等壮阔,怨不得汉高祖有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邓恢点头道:“高祖歌中之意,在于求取勇士平定四方,安抚天下黎民百姓,使之安居而乐业。无论南越、闽越、西域诸国、还是这前方反叛的卫满朝鲜,甚至是漠北的匈奴人民。率土之滨、皆为王臣,各地炎黄苗裔,应当止戈息武、合舟共济才是。正如这华夏大地之上的无数大河,日夜不停,最后都汇入大海,其理偕同。”

  我心中认同,不过嘴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遥望着那个海口,想象着远方易水的模样。

  “世界上所有的河流最后全都会汇入大海!大海真的很大很美!”记得燕儿在那个月明星稀之夜的窗前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夜燕儿酒后绯红娇美的脸,心中顿时戚戚:“燕儿,不知你此刻是否还在人世……我终于到了北方,看见了北国的冰雪……可是和我描绘过这美景的那位北国的佳人却再也不能陪伴于我身旁……”

  “你怎么还流眼泪了?是想家了吗?”邓恢不知其故,看着我湿润的眼眶,在旁诧异地问道。

  …………………………

  元封三年,汉军水陆夹击,朝鲜国都王险城开门投降,持续了数年的朝鲜战役终于结束。

  汉军于朝鲜设乐浪等四郡后凯旋。

  至此,北及朔漠、南抵交趾、西至西域,东临大海,数万里的国土都已被纳入大汉的版图。

  各军依次班师,我亦跟随水师回到会稽郡。

  舟抵会稽吴港之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我下船休整,到集市里买些东西。

  待我回到码头时已是午饭时分,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码头上冲我挥手。

  走近一看,竟然是许久不知所踪的居股!

  居股的外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稍微晒黑了一些。

  他身上穿着皂色的汉朝官服,腰间的绶带表明他已身有侯位。

  表兄弟俩历经风波数年之后,终于在异乡再度重聚,自然都是不胜感慨。

  看着各自的打扮,原本皆为闽越王室,此刻却双双成为汉朝之臣子,不禁唏嘘造化弄人。

  居股随后热情地领我前往他会稽郡新造的府衙,为我接风洗尘。

  “自闽越灭国之后,东冶经兵灾已成焦土。天子诏令,迁徙闽越国旧王室和幸存百姓至这江淮地区屯田耕种,也算是让大家回归了祖先所居的吴越之地了。

  我被朝廷安置于这会稽郡,说来这侯府还是天子封赏给我居股的呢,不比老王府小吧。”

  “阿鲲,之前我去长安受封侯位之前还派人回过东冶寻你同去,结果没有找到,我当时真以为你凶多吉少了。直到后来从长安回到会稽才从汉军处得知你是离开东冶随汉军北上朝鲜了,故而之前寻你不见。今日我听闻北征舟师已回到会稽,故而特意过来寻你!”居股面对我,还是如往日般亲热,不过他的言行举止倒是较旧日稳重了许多,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居股说完这些话,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印玺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那上面有四个小字“关内侯玺”。

  “阿鲲,这个侯爵的印玺是你的,你千万收好。你和为兄一样,都已是这汉朝的关内侯了。”居股有些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之后你可以上报朝廷选择大汉境内任意五百亩无主土地,营造侯府,食邑二百户,此生可高枕无忧了。”

  端详着手中印玺,我有些迷惑地问道:“可是我未有寸功,为何得以封侯?”

  居股耸肩乐道:“谁说你没有功劳的?你托韩姑娘转交闽越东冶海图,协助大汉舟师顺利进占闽越国都东冶港,汉军军中谁人不知?这不是大功一件么!嗨……说来当年为兄和汉使一起把你蒙在鼓里,也多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你还差点死在驺力手上,的确委屈你了。不过为兄这么多年精心的谋划也算没有白费,总算是除掉了余善父子。我们兄弟俩也双双在汉朝为官封侯,真该感谢列祖列宗保佑。”

  “阿股,你其实也知道,海图这事情主要是韩燕儿、老李的功劳,说实话……我不在意这侯位的……”我心中深处的痛苦又被提起,想起数年来燕儿依然生死未卜,脸上黯然神伤。

  居股见我闷闷不乐,此时仿佛看透我心思一般地问了一句:“对了,说到韩燕儿,你和她之间当年到底有事儿吗?之前剿灭余善那日我在闽北军营中见过她,后来我去长安受封可巧又遇着她一回……”

  “你说什么!?你见到燕儿了!她怎么样?她为什么在长安?!”

  数年日思夜想的人儿的下落忽然从居股口中说出,我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拉住居股的手一连串焦急地询问道。

  居股见我反应如此激烈,有些许诧异,便反过来先盘问起我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自然毫不隐瞒,将我和韩燕儿交往以及私下成婚又被迫分离的前因后果竹筒倒豆子般一一道出。

  居股听了之后,猛得一拍大腿大叫一声道:“嗨!听你这样说来,我见到韩燕儿时她的言行举止就都说得通了!”

  据居股所述,就在他们刺杀余善的数天前,恰巧汉军来攻,余善派遣驺力领手下蛮兵前往武林县同汉军鏖战,双方连续相持多日。

  余善担心其子有失,就又抽调了近卫精锐人马前往支援。

  居股瞅准时机,于当夜联系外围汉军里应外合袭破了余善大营,将余善并主张反汉的亲信数十人全部铲除。

  第二天上午他正协调汉军清点余善之下一众俘虏时,曾远远看见韩燕儿登上了一辆马车随一队汉军从营前离开。

  他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不想却被别的事情岔开了。

  等到回过头来,韩燕儿一行已经走远了,后来就再没见过她。

  “你能确定那是燕儿吗?”我欣喜若狂之下追问道。

  居股一瞪眼道:“我事后询问了几个余善军中的俘虏确认过了,就是她。那几个俘虏说他们是奉驺力之命刚刚从东冶把韩姑娘掳了来,结果还没见到驺力邀功请赏呢就被我们给连窝端了大营。”

  居股顿了顿,白了我一眼:“再说了,韩姑娘的身段风姿那是一般女子能比的么?人中龙凤一般的美人儿我怎么可能认错?话说当日我安排她到你家中居住,虽是为了便于她临摹海图,其实为兄也是有个私心,就是想给你这个愣头青的傻弟弟做个月老,没想到还真成了!你小子真是傻人有艳福呀,哈哈哈。”

  居股打趣我时,我开始先是惊喜,随后就喜极而泣地大哭起来:“阿股,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燕儿没事……太好了……呜呜……谢谢你”。

  心中集聚多年的担忧、悲伤、愤懑和魂牵梦萦此刻皆化为男儿的滚滚热泪奔涌而出,打湿了我胸前的汉军水军常服。

  “好了好了,我的傻弟弟,这不是好事嘛……嗬嗬,姑姑和姑父要是活着看见你这样哭啼肯定该心疼了……你都是个侯爷了,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才是……”居股好像我的父母拥住小时候的他一样,亲亲地拥住了我,用手轻轻拍打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我的后背。待我稍微平静,他才松开我,脸上严肃起来:“你听我继续和你说,不过接下来我说的你听了可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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