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12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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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能不能请客人您再吩咐一遍,刚刚的要求实在太多,我一时没有记全。”\\r

   侍者面露难堪的神色,本来以为询问额外要求是指跟客人确认牛排做几分熟、有没有过敏物需要回避,然而眼前这位金发男子提的条款俨然可以构成一道新的菜。\\r

   “煎蛋要一面微焦一面刚好流黄,土司烤好应该晾在架上一刻钟,绝对不能放在盘里冷却再呈上来,培根必须去除肥肉并炸得稍稍带卷,茄汁炖豆你们若没有现做的,那就勉强接受罐装的吧,但是只能是Heinz的。其他必不可少的还包括黑布丁、血肠、炒蘑菇、水煮花椰菜,其中黑布丁……”客人忽然止住话头,“等等,你那个表情,是不是想说,‘这看起来像一份可怕的英式早餐’?\\"\\r

   侍者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赶紧死命摇头。\\r

   “很、很抱歉先生,这样琐碎的要求我没有办法跟后厨交代,即使能通融递进去,今晚的各位大厨都忙得头上冒烟,更不要说本店金字招牌的王师傅了,好多客人指名要点他做的菜……要是惹恼了他就相当于得罪了我们的大boss,到时候我这种小虾米可是吃不了兜着走……”\\r

   客人挑起眼角打量了一下这只口风不严实的菜鸟,那双幽暗的绿眼睛忽然弯出让人费解的微笑。他轻咳了两声,随手把一张餐巾纸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侍者用来呈上菜谱的托盘里,“别着急,你先擦擦汗。”\\r

   侍者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位客人在他来之前正在支票簿上面签字,那个数额作为这家高级酒店的客人的寻常开销没什么大不了,但现在他居然把支票叠好藏在餐巾纸下面递给自己作为小费,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r

   “……但、但是王师傅他人特别好,很好说话,我……我努力试试看,”侍者端托盘的手都在打颤,转身离开的步伐也轻快得带了点小跳。亚瑟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果然无论在哪个国家拿人手软都是共通的人性弱点。他翻开侍者忘记带走的那份菜谱,第一页就赫然印着耀的照片,旁边注明了他在法国留学和在英国主持美食节目的经历,以及中国烹饪协会荣誉会员的身份,下面另有一长串厨艺大赛的优胜者头衔,如果把那些头衔都换成小皇冠的话,估计能压得耀抬不起头来。这样浮夸的风格显然不是耀的主意,从他照片上那近似苦笑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人的面部轮廓,心里乱糟糟的,有一瞬间觉得他好像长胖了些,下一秒钟又觉得他憔悴消瘦了不少。\\r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耀。他喃喃自语道。\\r

   可是王耀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出现,只有那个半吊子侍者惴惴不安地赶了回来,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犹豫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王师傅他……他让我务必把他的原话转达给你:‘告诉那位客人他已被列入本店黑名单,如果本店没有黑名单就拿他祭旗,叫他识相点快滚’。”\\r

   金发的食客好像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笑眯眯地举起了一支专业的录音笔,上面红灯一闪一闪的,显然还在工作。\\r

   “请问,你们这儿受理投诉的部门在哪里?”\\r

   看来遇上的不是善茬,侍者追悔莫及,只好一路领着他到了领班面前。\\r

   “您好,我是法国知名美食杂志《xxx指南》的记者亚瑟·柯克兰,”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出自己的律师证在这位貌似和善的中年男人眼前迅速晃了晃,确保他看不清证件上的文字。\\r

   那位侍者在领班耳边低声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对方半眯着眼把亚瑟上下打量一番,估计是觉得他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地道的英国人在模仿法国人说英文,加上特地跑来这里点英式早餐,实在是别扭到了可疑的地步。\\r

   “最近我和同事正在采写一份关于中国各地顶级西餐厅的特辑,我原计划选择这家酒店作为华南地区的代表,然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亚瑟不慌不忙地播放起之前录下的证据,还特地重复了那句“叫他识相点快滚”好几遍。\\r

   领班收敛起神色,说不管您提出过什么样的要求,这样的态度都是不可取的,请稍等,我这就请王先生过来,问个究竟。\\r

   不管破绽有多少,目的总算达到了。光是想象耀此刻的百般纠结,他心底就乐开了花。亚瑟走回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另一位侍者把他点的英式早餐送了过来,每条要求都做到了,跟他在家中时候的习惯分毫不差。显然是耀刚刚发了一通火,又反悔了。\\r

   啊啊,看到他了。黑发的主厨像被逼着打针的小孩子一样不情不愿地跟着领班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厨师的制服,帽子都没摘。\\r

   见到那个可恶的金发男人正挂着灿烂笑容望向他,耀咬紧了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愤怒的对视仿佛把周围的喧哗统统屏退,只剩下寂然无声的二人世界。\\r

   领班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了几个来回,终于打破了僵局。\\r

   “……如果我没猜错,二位应该是私人恩怨吧?”他拍拍耀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建议道,“王师傅你也知道后厨现在很忙,一个小时能解决问题吗?我会跟厨师长先生单独解释,你快去换掉制服,这身装束太引人注目了。”\\r

   王耀僵硬地点了个头,没走出几步又退回来,从那个新入职的侍者的上衣口袋里揪出了冒出一角的支票,眨眼间就撕得粉碎。眼见刚刚降临的横财成了一堆废纸,那个新人心疼得直啧嘴。\\r

   又过了几分钟,耀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合身的马甲搭配着领结,胳膊上挽着西装外套,看上去就像是酒吧里的执事一样。\\r

   “……照片看了千百遍,还是远远不及本人可爱。”\\r

   亚瑟笑眯眯地拉他坐下,可耀却早已红了眼眶。\\r

   “大半年没消息就算了,一见面还就知道使唤人……”\\r

   他脸上堆满了恬不知耻的微笑,“这哪能叫使唤人呢,这是你的工作,我又不是不付钱。”\\r

   耀一拍桌子差点想走人,亚瑟连忙拽住他的胳膊,“大半年没见你就不能开心点吗,餐饮业好歹也是服务行业,再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你们店的客人呢,笑一个好不好。”\\r

   这一说不要紧,耀眼看就要哭出来了。\\r

   “你还知道‘大半年没见’……”\\r

   亚瑟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耀吓得赶紧收回胳膊,抹掉了眼泪。他转身环顾四周,满满当当的大厅里倒是没什么客人注意到这边,可那群不打自招的同事却像被惊扰的土拨鼠一样立即缩回了抻长的脖子,假装关注起各自手头的事务,他稍微一回头,就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再次聚焦了过来。\\r

   “耀,你告诉我,过去这段时间你对我最失望、最厌倦,铁了心不想再给我机会的时候,想在中国呆多久?”\\r

   耀愣了片刻,随即抱起胳膊,气鼓鼓地说,“要熟悉一个菜系起码得花三五年,中国可是有八大菜系,一不留神说不定大半辈子就那么过去了呢。”\\r

   “那么,满打满算四十年对么?”亚瑟不知为何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好了,你还是留了时间跟我一起回乡养老的嘛……不过,既然确定要长期待在这边,我最近得回国处理一下我们那间公寓了。”\\r

   “……亚瑟……我刚刚是在开玩笑……”耀的心脏砰砰乱跳,他有点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r

   “不管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都有没关系,因为我针对短期和长期做了两手准备。”\\r

   “等等,你的意思是……”\\r

   “我现在接到了两份工作的offer,不知道该选哪个,你可得帮我好好拿拿主意。其中一份是在香港以外籍注册律师的身份加入某家知名律所,两年后通过考试可以获得与本地律师一样的资格,不过我现在业务领域偏向国际商法,对外籍人士的限制原本就很小——这个是短期计划。另一份是东亚地区总部设在香港的跨国餐饮集团的法务代表,这样的话工作时间更有规律,可以更好地兼顾家庭——这个是长期计划。总而言之,都取决于你怎么规划你今后的事业啦。”\\r

   “……你……你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冲动……”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淹没了耀的认知,他的嗓音里已经有些哽咽。\\r

   “不不不,我要真是冲动,就会抛下一切,直接到广州去找份辅导赴英留学或是教外语的工作——因为中国大陆不接受外籍律师执业——虽然那样报酬也会很可观,但是我很喜欢我的职业,不想半途而废,因此才特别庆幸在离你这么近的距离有这样一个地方,法系和英国兼容,业界也有很多愿意提供帮助的校友和前辈,作为过渡阶段的选择再好不过。我知道这话会惹你不高兴,毕竟当年英国取得香港这块海外领地的手段是非正义的,所以请你务必原谅我有这样政治不正确的想法……虽然现在还是有几小时的车程,每周恐怕只有周末才能相聚,不过总比隔着大半个地球好吧。”\\r

   “你这家伙说得倒轻巧,骤然换环境哪有那么容易,偏偏是这种大事,怎么全让情感冲昏了头脑,”耀低下头嘀咕道。他轻轻地攥住了对方的袖子,亚瑟则用自己的手掌包覆了他的手。\\r

   “你要知道,在这种问题上,不考虑情感因素的所谓理性决策是不存在的。长期见不到你会让我烦躁,沮丧,情绪低落,完全没有心思专注工作,是为了维持正常的机能我才必须去寻找折衷的方案,更何况这对于我根本不算是事业上的牺牲……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来做决定,国际商法也是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实习过的领域之一,适应起来并没有那么难。将来中国和英国的贸易只会越来越多,有这方面的经历反而是优势。我现在有一大任务就是语言,如果你决定了要在中国呆很久,那肯定不止在广州这一座城市停留,那样的话我选择第二份offer,中文水平再提高一些,就可以申请调换到你身边去了。”\\r

   “……且不说繁体简体的差异了,要在香港学口语?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耀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的神色。\\r

   “香港现在就有很多人在学国语,你不知道吗?况且你自小和家人用的也是粤语,顺带学一学不好么。你上次用两个汉字就在我的专业领域把我给耍得团团转,以后可没那么容易了。”\\r

   他提起旧事,耀就又不好意思起来,“别、别指望我会感动,你又是一个人擅自做了那么多决定,本性根本就没改过。万一我告诉你我真打算今后都留在这边了怎么办,你也要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一辈子?”\\r

   “不,我知道你不会的。”\\r

   “为什么那么肯定?”\\r

   “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要听么?”\\r

   “……昨天在广州想找你工作的地点,结果不小心迷路了。我站在大街上,放眼望去全是令人晕眩的汉字,满街都是和你一样的华人在说着我几乎听不懂的语言,更不要说两地迥然不同的习俗和社会规范造成的文化冲击……虽然我曾经一次次地开导过你,可很多时候也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象你的感受,直到那一刻我才切身体会到,作为minority在社会上生存、在融入主流的同时保持自己的特质有多么困难。”\\r

   “你会对这里产生依恋,对这里有归属感,甚至想定居在中国,都不难理解。在这里你会是一株深深扎根、自由生长的大树,而不是与土地隔绝、委屈在花盆中的观赏植物。我曾经以为我与你会在一起,是因为你始终面临着融入主流的困扰,而我比你社会经验更丰富,可以为你排忧解难。你与我第一次相遇时那绝望无助的样子一直都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在处理其他人的案子的时候也常常想到那样的你,所以我才无法在二人关系中走出自己预设的定位,这份固执甚至让你遭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害。日子过得太久,我都忘记了,我们是为了让彼此更加幸福,才希望在一起的。有一天我发现你明明在中国可以发展得那么好,却因为顾虑到我而把自己局限在了那样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意识到,或许我的存在才是让你幸福的障碍,在你的身边我快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r

   耀拼命地摇着头说,你错了,不是这样的。\\r

   “——你先听我说完。”\\r

   “你的理想是什么呢,耀?就是这样定居中国,将中餐的技艺学到极致吗?那当然是值得追求的目标,我相信也是很多中国厨师共同的理想……”\\r

   “我曾说过,你出身的文化背景是你人生中宝贵的财富,然而你在西方社会成长的经历同样如此。你曾以为自己是居于在中西社会边缘的过客、在哪方都无法真正地融入,可正是因为如此,你恰恰可以成为一道沟通的桥梁。”\\r

   “你在法国求学的时光不是幻觉,在电视台工作的经历没有虚度,与我共度的那些时光,更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也早已化作了你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我有充分的自信下这样的论断。”\\r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r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有只有你才能完成的梦想。”\\r

   “所以我确信,我和你是不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分开的。”\\r

   他牵起他的手,在手心里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这一次耀没有退缩,也根本没有心思顾虑周围人的看法。\\r

   “耀,能跟我说说么,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r

   王耀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的愿望听起来有些狂妄,你可别笑话我……”\\r

   亚瑟摇了摇头,用微笑鼓励他说下去。\\r

   “……这几个月来感触最深的一点,就是西方对中国的了解,比起中国对西方的了解,实在是少太多了。我总是在想,有没有什么方式能够让更多的西方人知道,中餐不仅仅是华人街的廉价速食,更不该被猎奇的食材所代表,它的背后同样有优雅精致的文化传统和繁荣兴旺的现代创新,一点也不逊色于西方——正如我的祖辈生长于斯的这个国家,其形象绝不是制造便宜商品的血汗工厂或者邪恶可怖的独裁帝国可以概括的。有数以亿计的人们在这里充满热情地工作和生活,他们见证着日新月异的变迁,也同样希望这个社会可以变得更加美好,以他们自己的双手……现在的中餐最为缺乏的,就是能够将这一切讲述出来的人。”\\r

   “我的二弟,濠镜,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虽然他当年对你说过很决绝的话,但他对你的印象其实并不坏,那时候他也有他自己的无奈和苦衷,希望你不要怪罪他。濠镜是个既有商业意识又懂得长远规划的人,家中的那几爿店面被他打理得有声有色,最近他还在策划扩大经营规模。我已经同他商量过,虽然这个想法还只是雏形,但我还是希望自己将来回去,能够利用我在东西方所学到的知识与技艺——或许还有作为主持人的经验和知名度,如果那时候还有人记得我的话——创立属于我和他共有的餐饮品牌,将自己关于中餐的思考和理念通过西方人能够接受理解的方式传达出去。”\\r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闪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热忱光芒,令他联想到一颗有着温柔色泽的幼生恒星,其引力足以影响自己这颗星球的轨道,使彼此成为相伴绕转的双星。\\r

   “可是……这只是我自作主张的想法,”他说到这里,忽然垂下双眸,“我还是很不安,甚至是有些害怕……你为了我,连事业重心都改变了……”\\r

   亚瑟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你只需要向我证明你的梦想足够宏大和有意义,值得我这么做就好了。对于这点你难道没有自信么?”\\r

   听到这话,耀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r

   “说不定将来你和他还需要雇佣我来处理公司的法律业务……”亚瑟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自得,“你们必须得非常成功才行,我的顾问费可是很贵的。”\\r

   “耀,你知道么,律师的职责就是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但正是为了当事人的利益最大化,在超出自己能力限度的时候往往需要主动退让,把案子交给更适合的同行去做。可现在我手里这起案子不同,我从来没有花过这样大的力气去做前期准备,案情调查也是我碰到过的最复杂的。你的委托信一封一封地不断寄来,我逃避过,退缩过,可最终还是明白过来,不管怎么艰难都必须自己去应对。”\\r

   “只此一桩,我无法交给别人——因为,你是我的终身客户呀。”\\r

   从我最初递给你那张名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逢的。\\r

   耀呆呆地凝望着他,刚才的话仿佛一记精准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的泪水终于再也扼止不住,顺着脸颊簌簌滚落。亚瑟换到他侧面的座位上,将他揽过来靠住自己的肩头。\\r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还要多久才能明白你的沉默背后隐藏着这样广阔的一个梦想……我没发现的话,你难道就要带着这份遗憾走完一辈子么?”\\r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努力学着更加体谅你的感受,可你也该学会表达你的情绪,愤怒也好,不满也好,偶尔也对我任性一点吧。”\\r

   耀已经没心思听他最后说了什么,只是任由自己的眼泪在他胸口的衬衫上洇开小小的一块潮湿。今夜的他经历了从极度失落到幸福满载的心情骤变,强烈的对比令他如同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梦里。\\r

   “……咳咳……不、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一下,”一个声音突然自他们身后传来,原来是刚才那个冒冒失失的半吊子侍者。\\r

   “啊啊,抱歉抱歉,一小时快到了,我这就回去,”耀连忙推开亚瑟,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可脸颊的绯红却无法遮掩。完蛋了,今晚的事不知在同事之间激起多少八卦,日后的工作怎么做得下去啊。\\r

   “不,不,王师傅您不用着急,是这样的,我们领班那之后去跟餐饮部、住宿部的部门经理协调了一下,他说现在有一间总统套房因为预订的客人临时有事,现在空出来了——你也知道平安夜遇上这种机会多么不容易——如果有需要马上就可以提供给你们,啊对,是免费的,免费的……”\\r

   侍者耳畔兀自回响着领班之前的训话(“我在这西餐厅干了那么多年,什么轰轰烈烈的告白没见过,你们倒一个个急火火地围观上了,一会儿菜上错了一会儿倒茶烫到客人了,跟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一样,能不能有点跟本店档次配得上的眼界啊?作为服务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基本素质,明白吗?!”),与他今天三观遭受的冲击比起来,那张支票得而复失的遗憾在脑海中早就飘得没影了。\\r

   同事的体贴殷勤让王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不,不用麻烦了,我不想这么招摇……我这就去跟他们解释一下,你们今夜这么忙,我还不得不早退,实在很不好意思。”\\r

   他感觉到亚瑟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慌乱的样子,便扭头瞪了他一眼。\\r

   “先等我一会儿……对了,这是我费心费力做的,不许浪费掉,要是我回来发现有剩的再找你算账……”他说到这里,稍稍试了试桌上餐盘的温度,又特地吩咐那位侍者送回厨房去热一下,以免吃坏肚子。\\r

   亚瑟像个小学生一样听话地点点头,等餐盘端回来,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般地利落解决了。这么符合他口味的早餐,果然还是只有耀能做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法兼顾得那样周全。\\r

   他忽然想起香发给他的那份邮件,这一路他心急如焚,结果忘了这茬,抬头张望了一下,耀似乎还得等一阵子才回来,他赶紧翻出手机确认起来。\\r

   原来香那张纸上写的是,“我发誓我没有偷看过内容,一句话、一个词也没有”,邮件的附件是扫描好的七封信。当然他究竟有没有看过根本不重要,因为信上的状态已经成为过去式了:耀说在中止通信后也一直坚持每周都写信,只不过都锁在抽屉里,但他后来实在是很希望他在平安夜出现,于是把积压的信算好时间一口气捆绑投递了出去。\\r

   “你这个傻瓜……老是这么给我机会,会把我宠坏的啊。”\\r

   他把手覆在胸膛上半干的泪痕处,略带嗔怪地自语道。\\r

   [newpage]\\r

   一离开那令人如芒在背的西餐厅,耀的神经顿时就松弛了下来。亚瑟迫不及待地揽住了他的肩膀,低头想给他一个久违的吻,却被他推开了。\\r

   “……着急什么,这还在大街上呢……”\\r

   这句话根本就没有说服力,放眼望去路上的行人全都是一对对如胶似漆的年轻情侣,在这个正在经历外来文化猛烈冲击的国家,几乎任何西方节日都可以被恋人们过成情人节,更不要说原本就是重头戏的平安夜了。\\r

   “……为什么不接受他们的好意呢……我刚刚听到的时候本来都心痒痒了……”亚瑟在他耳畔低语着,声音里有浓重的暧昧成分。\\r

   耀歪头躲开那刺激得他全身过电的吐息,“……整理房间的小妹观察力比刑侦警察都敏锐,不出半天你用的是什么size都能传遍整栋大楼,你倒可以一走了之,我今后还要在那儿上班呢……”\\r

   他甩开亚瑟的胳膊,从衣兜里翻出一件精心包装的礼物,往他手里一撂,“喏,拿去,圣诞快乐。”\\r

   亚瑟站在原地,愣愣地答了句谢谢。从重量判断应该是一罐茶叶,这倒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中国本地肯定出产很多种自己没尝过的好茶叶。不过耀连礼物都准备好了,要是到最后都没见到人不知道得多难过,想到这点他心里有块地方就变得柔软又刺痛。\\r

   看到亚瑟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拎着孤零零的手提包,似乎揣兜里也不是放包里也放不下,耀明白过来他肯定是把行李箱放在酒店里了。\\r

   “你住哪里?我现在就去把你的行李载上。”不一会儿,他就领着他到了地下车库,“虽然住的员工宿舍离上班的地方只有几步路,可老板说什么也要给我配部车,说是外出录节目方便……”\\r

   提到这个,耀又挂上了和他在菜单照片上类似的苦笑。\\r

   “你参加一次电视烹饪竞赛,能给他的店多带去多少曝光率啊,这买卖不能更合算了,我要是boss我也会的。”亚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却发现面前是方向盘。\\r

   “……你想开?还是省省吧,不习惯左驾很危险的,我刚来的时候也差点出事故。”他把他赶到对侧去。\\r

   “那你为什么要把专职司机推掉?”亚瑟换到副驾驶座,看到案板上放着一只熊猫的小摆件,不由得面带微笑,心想他果然还是那个性子改不了。\\r

   “你怎么知道……唉,我就是不习惯走到哪儿都有个人毕恭毕敬地跟着……”他打燃火,一路驶上了大道。\\r

   汽车开了好一阵才抵达亚瑟住的酒店。在服务生把几大箱行李都装进后备箱的时候,他在从中取出了一个半大的纸箱子,抱回副驾驶座。里面盛着满满的金红翠绿,全是圣诞风格的礼物。\\r

   “弗朗西斯和贞德送你的不必说,年年都是亲手做的巧克力。我哥,斯科特,往年连个电话都懒得接,今年不知道怎么转性了,忽然邮来了一瓶陈年的威士忌,还特地注明是送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不许我想多,我登机的时候差点没通过安检……诺斯也寄了礼物来。”\\r

   他拆开了一个鼓鼓的纸袋子,里面是好像是什么软乎乎毛绒绒的东西,“……不知道威廉跟他们两个说了些什么,好像这次要是没成功他们就再也见不到活的我似的。”\\r

   耀板起脸,腾出控制方向盘的手来敲了敲车内装饰的红木,说大过节的别瞎说话。\\r

   “那个是……帽子?”他往他手里一瞄,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r

   “对,你一顶,我一顶。”他干脆地答道。\\r

   “你这个哥哥是住在贝尔法斯特的那位?他和你有多大仇……”\\r

   “啊?他是和我从小就关系恶劣,不过这次的卡片上态度还成……”\\r

   “——亚瑟,别戴那个。”\\r

   可亚瑟已经兴致勃勃地把那针织帽套头上了,“为什么?你要不也试试,挺暖和的。”\\r

   “……”耀咬紧嘴唇,好像遇到了十分窘迫的问题,“我真的非常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绝对不会戴,你也不许戴,真想要帽子我隔天给你单独买都成。”\\r

   “……我不知道他究竟哪里得罪你了……”\\r

   “不是因为他干了什么,只是……为什么非得要送那个颜色……”\\r

   “唔,这是圣帕特里克的象征色,他们那边就流行这个……奇怪,你以前没提过你这么讨厌天主教啊?”\\r

   “……总、总而言之,这事今后别提了。”\\r

   亚瑟耸耸肩,把那两顶无辜的帽子抛到后座上,心想他这么为难定有特殊原因,大不了改天问问香。\\r

   “——接下来是这个……你的拳击教练送了你一副哑铃,还让我督促你勤加练习。”\\r

   “——你见到了基尔伯特?!”正好到了红灯处,耀扳起手刹,惊讶地转过头。\\r

   “不然我怎么说这次的案情调查很复杂呢……这家伙送啥不好,害得我托运行李的时候超重好几磅。”\\r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特别实心眼……”耀的嘴角扬起会心的微笑,这礼物确实很有基尔伯特的风格。\\r

   “……然后是我送你的,你猜猜。”他递给他一个略微有些发沉的盒子,又补充道,“你今年的生日我没赶上,但是单独补又不应景,明年我送你双份的好了。”\\r

   礼物晃起来有金属碰撞的响声,好像是好几件东西。\\r

   “是厨具吗?这种东西你怎么带上飞机的……”\\r

   见到亚瑟摇头,他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还是举手投降了。\\r

   “其实是园艺工具套装,我本来还想带点种子,可惜你也知道,海关查这种外来物种查得特别严。”\\r

   “——你怎么知道我没种花……好吧,是因为安顿下来都秋天了,加上中餐部西餐部的活都很忙……”\\r

   耀肯定是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所以才不想故意做这种容易陷入回忆不能自拔的事情。这样的心思他不会主动跟他提及,但亚瑟基本上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在他看到耀的信之前,也差不多是同样的状态。\\r

   “……大概,是我和你有心电感应吧。。”亚瑟挠挠脸颊,扭头望向车窗外拥挤的人潮。到处都是顾盼自豪的情侣,刚刚被他的态度强行压抑下来的欲念,现在在心底又开始骚动起来。\\r

   “……今年的礼物已经让我惊喜连连了,怎么还有……会是谁我真的猜不到。”\\r

   耀瞄到他怀里的箱子里还剩着什么。\\r

   “……啊,是你妹妹,送了你一条围巾。”\\r

   汽车忽然耸动了一下。听到他的那句话,耀一激动踩油门踩狠了。\\r

   “梅?怎、怎么会……她不是……不是……”\\r

   “‘她不是很讨厌你吗?’你是想说这个吧。”\\r

   “——你……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r

   “——还有这个。帮你二弟带的婚帖和喜糖,日期是在今年中国传统新年的一月六日。Leon说他直接给你打红包,就不给我增添行李重量了,这么多人里就他最懂我的苦。你查查你手机,这个时间点,该收到了吧。”\\r

   “……你是说,除了阿香,他们两个都知道了?”\\r

   “除了不清楚吵架的真正原因,其他都知道。”\\r

   “——可我明明今天早上还跟他们连线过……”\\r

   “这种事不告诉你不是很正常么,不然哪有惊喜啊。”对方坦然地答道。\\r

   “等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委托信一封一封不断寄来’的?”耀终于从当初占领整个脑海的感动中觉察出了破绽。\\r

   “第三封的时候。”他的语气波澜不惊。\\r

   “……我想起来了,濠镜说有个投资者要入股我家的店,条件十分优厚,我不相信有这种无事献殷勤的好事,可濠镜那么精明的人却跟我保证说对方绝对可以信赖。这事我当初就有点怀疑……这么说……”\\r

   “是的,那是我差人去办的。本来没想到会露馅的,你弟弟太厉害了。不过若不是他主动约我见面把一切都摊开了说,你妹妹估计也没那么容易原谅我。”\\r

   “所以你从半年前就已经明白来龙去脉了,可你还是跟阿香,还有其他两个人一起串通好了瞒着我?”\\r

   “没错。”\\r

   说不清是哪件事更令他震怒,是他恶意欺骗的事实,抑或是眼前这毫无愧怍的态度。耀把车往路边一甩,熄掉了火。\\r

   “我原本以为你是先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了最后关头才回到家,从阿香那里听说了前因后果,然后才看到信……”\\r

   “为什么……你就忍心这么优哉游哉地瞒着我,眼睁睁看我每一天都过得那样忐忑不安,这种感觉难道很有趣吗?我从一开始满怀期待变得逐渐失望,到最后都绝望得快要崩溃了……明明你只要稍微给我打个电话,我就不用经历那些的煎熬……”\\r

   王耀双手把方向盘紧紧攥着,指关节都泛起了青白。\\r

   “我知道这个过程让你感到极为痛苦,可这也是我必须这么做的理由。”\\r

   在他听来,亚瑟此刻的语气异常冷静,如果不是冷酷的话。\\r

   “耀,你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总是那样坚强,隐忍,勇敢得好像从来不曾受过伤一样。嘴上说不原谅我,结果每次都那样轻易地宽宥了我的过错,即使遭受了重重的伤害,也会选择自己一个人愈合伤口,留给我的只有微笑,还有那句常常挂在嘴边的‘不用担心’。家庭环境的原因让你你习惯了给予和付出,可人的心不是永不枯竭的泉水,如果长期没有对方的回应,你同样会沮丧、挫败,会陷入怀疑和动摇,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再坚不可摧的爱也会被消磨殆尽的。耀,你只是比普通人坚强一些,不,或许不止一些,但从来不是没有上限的机器人。你总说我会犯错是由于我的骄傲和固执,可是你却没有意识到,你的固执远比我更甚。”\\r

   “或许你会说,这样的话直说就好了,为什么非得绕这样的弯子,为什么要让你承受这百般的折磨。这几个月以来,看着你那样强颜欢笑,难道我就会快乐吗?只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么走一遭,不真切地尝到一味逞强给自己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我的劝告在你那里就是左耳进右耳出,进不了你的心。”\\r

   “耀,为了爱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你是那样地迷人,可那是因为你几乎封闭了该有的痛觉,连自己的心早已伤痕累累都意识不到。人必须把自己的感受放到第一位,以此为前提去爱和被爱,付出与给予才会有良性的循环。只有这样的爱,才是永不枯竭的。”\\r

   耀的眼中映着来往车辆流转的灯光,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二人深重的呼吸,彰显着沉默的漫长。\\r

   “……你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给了你太大压力,让你无力承受了吗?”\\r

   终于逼出了他的这个问题,亚瑟长出了一口气,语调里反而带上了十足的释然。\\r

   “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对手越强,就越是斗志昂扬。你是我遭遇到的最强大的敌手,正因为如此,我才绝对不会输给你,在这场穷尽一生的赛局上。”\\r

   耀猛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亚瑟的视线。暗碧的双眸挑衅般地拒绝任何退让,那其中隐藏着脆硬剔透的锋棱,像宝石原矿未经斧凿的断面一样折出微亮的环境光。过去他旁听法庭审判的时候,只要看到亚瑟有这样的眼神,他就知道那场官司他肯定能赢下来。可现在是自己处在他的对立面,这样的态度就显得过于强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咄咄逼人。\\r

   然而这并不令他惶恐不安——或者说,它于他心底催生出的,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东西。\\r

   “……耀,家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轻声问道。\\r

   “有人说,家是绞杀人的自由的温柔镣铐,致密黏腻的爱会锈蚀生命的利刃,令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从此堕入因循往复的日常。”\\r

   “——可我不相信。”\\r

   “家该是在一个人倦怠消沉的时候,允许他暴露出最为脆弱的一面、卸下全部的伪装,却依然可以给予他包容与爱、令他重新积蓄起力量去迎击外界风雨的地方,正如飞鸟的巢从不会阻碍它们在空中翱翔。我们的家对我来说正是这样的场所,我倚靠着它,依赖着它,却一度以为所有的力气都来自自己身上。从前的我不知珍惜,后来才渐渐明白这有多么可贵。只是……我不敢确定,它对你来说是否同样如此。”\\r

   “耀,答应我,从今往后,你要学会索取,学会指责,学会一切能让你如释重负却被你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坏脾气。因为在这个家里,你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啊。”\\r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的亚瑟,伸手握住了耀那快跟方向盘嵌在一起的右手。僵直的手指在他掌心不自觉地颤抖,却拒绝回应他的温柔触碰。金发的男人索性俯身靠近,他的猎物仓促别过头,令那个吻险险掠过面颊。\\r

   “难怪律师那样招人恨……明明每次都是你理亏,说到最后全成了我理亏。”\\r

   王耀不肯表露出一丝让步,只是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重新开上了路。\\r

   他的乘客低声笑了笑,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似乎是决心要把骚扰驾驶员的事业进行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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