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9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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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eon:我的天,活的……\\r

   Leon:跟朋友在演唱会现场,之前没听到\\r

   Leon:这么说你回来了?现在在哪里?\\r

   Leon:我明天早上去你们的公寓\\r

   Leon:有什么话到时再说\\r

   Leon:门钥匙在你们楼下的信箱\\r

   Leon:锁的密码是0701\\r

   Leon:说不定大哥这周的信也寄到了\\r

   Leon:你如果看到就顺便取上楼吧\\r

   Leon:之前的两封信我收在了书房写字台的右边抽屉里\\r

   Leon:你还活着吗?\\r

   Leon:顺便说密码其实是我的生日\\r

   Arthur:啊,刚过了没多久\\r

   Arthur:是说我该记住吗……\\r

   Leon:你说呢 ; )\\r

   ……\\r

   亚瑟退出他和香的聊天窗口,不过三秒就又点开来再读了一次。这个过程他从下出租车起已经重复了二十几遍。从香的语气里看不出形势有多严峻,相反他居然还有兴趣跟他说笑。实际上,光是盯着他话里提到的“your flat”,不管理解成“你的”还是“你们的”公寓,都足够让他热泪盈眶鼻子发酸。\\r

   心底的忐忑只放下了少许,疑惑就如层叠的云翳在脑海中升腾起来。即使知道当初香对他们二人的关系是最为支持的一个,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种态度。还有自己现在身处的,他和王耀共度了三年时光的这间公寓的客厅。这里依然像当时两个人仍在这里生活着一样,收拾得整齐舒适,甚至连桌上杂志的摆放顺序都没有变,最多是空气中多了些许沉寂的气息,少了那些每日有人归来的屋子应该具有的温暖氛围。他伸出手指在玻璃茶几上轻掸了几下,灰尘很少,即使是耀在离开的时候彻底打扫过,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也太干净了一点,那个来打扫的人多半就是香。\\r

   还有他提到的信。现在他手中已经拿到了耀寄回来的三封信,封面上是再熟悉不过的耀的笔迹,用汉字和英文各写了一遍的公寓地址和收件人……没错,收件人是两个,亚瑟和王耀自己。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用汉字写出来是什么样子,方方正正的五个字,在他眼中像失传的天书一样古奥难辨——当然,如果耀写的是超级大混蛋之类的,估计自己也看不出来。旁边的两个字是耀的名字。第一个字的写法他能记住,可第二个就实在太复杂,虽然他教过他可是他还是没学会……\\r

   等等。亚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扑向自己带的小型旅行箱,在里面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从公文袋里面拎出那份自己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拟定的离婚协议书的那一刻,他的额头已经有大粒的汗珠滑落。当初王耀签下字以后就一去不返,他也只是失魂落魄地把那几张纸片胡乱收起来,根本没仔细看过。虽然汉字在他眼中都差不多,可是也不至于分辨不出简单和繁复的区别。他把王耀在协议上签下的落款和他在信封上的名字来来回回对比了几遍,忽然理解了当初他为何说不用去公证——没有公证机构会认同这个签名,因为第二个字看起来区别太大了。\\r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像失控的犀牛在奔突狂跳,颤抖的手快要握不住手机。他把协议书上王耀的签名小心翼翼地拍下来——特地裁去字周围的部分避免被认出其出处是一份内容可疑的合同——然后发给了香,附注的文字是,“你大哥信里这两个汉字是什么意思,你帮我认认”。\\r

   如果香回答说只是耀的名字的不同写法或许还可以搪塞过去,但如果不是……他无法想象自己要怎样去应对那样的结果。\\r

   香的回复来得很快。\\r

   “Invalid, of no effect.”\\r

   “你说什么?!”他差点同步地喊出一句“What?!”。\\r

   “我是说,那两个字是‘无效’。正式场合的写法是‘無效’,平时如果只是随便写写,为了求快第一个字可以写成‘无’。”\\r

   没隔几秒,他又发来一条。\\r

   “一般不会有别的意思,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前后文发给我。”\\r

   可是香那之后再也没有等到回复。\\r

   签离婚协议当然是正式场合,王耀写的时候很慎重,不可能是为了图方便省时间。只是因为第一个字这么写看起来和“王”有点像,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不熟悉汉字行书连笔的人,是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所在的。但是,只要自己稍微细心一点,再深思熟虑一点,就决不至于犯这样的低级错误。\\r

   没错,他是故意的。\\r

   亚瑟颓然瘫倒在沙发上,他不知道现在喉头的哽咽是因为哭还是笑。双手无意识地撕起了手中那几张纸,直至最后化作一堆雪片,他也只是任由它们在这整洁的屋子里飘摇堆积。\\r

   “……没想到我居然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你在眼皮子底下给耍了……”\\r

   他的心头如电影混剪的快镜头般闪回着最后那一天王耀的一言一行。果然……他没有说过一句真正确认这份协议的话,换言之他根本没有接受过它的有效性。原来在他眼中,自己所有那些标榜责任感的举动,还有这几个月的刻意疏远,在他眼中都只是孩子气的瞎胡闹吗?\\r

   难怪他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才会一直戴着戒指。他根本就没想过离开他。\\r

   会被阿尔弗雷德的拙劣谎言一瞬间蛊惑到心志动摇的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傻瓜。\\r

   可是耀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等他去发现,等待他有一天顿悟这样的逃避毫无意义。\\r

   他留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挽回这一切,可是他却在乔装成赎罪的自我陶醉中放走了所有的机会。\\r

   那种滋味就像是数个月来上下颠倒的天与地,一瞬间掉了个个。他的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充斥着从一场超负荷运转的白日梦中惊醒后的烧灼感。\\r

   他整个人伏在沙发上,柔软的海绵吞噬着他音节难辨的悲鸣,心脏的剧烈疼痛令他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布面,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它撕得粉碎。\\r

   王耀啊王耀,我究竟是受了上苍多么大的恩惠,才会被你这样沉默而温柔地爱着。\\r

   [newpage]\\r

   耀的每封信都写得很厚,第二和第三封还附带了一些照片。当他鼓起勇气,将它们逐一拆开的时候,心情变得更加百味杂陈。抬头的“Dear Arthur”可以是套话,结尾的“With much love, Yao”可不是套话。他屏住呼吸,仔细地读起第一封信来:\\r

   “你如果能看到这封信,一定是经过了重重的内心煎熬才下定决心回到家里,试着要解决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的吧。因此我的信也是以这样的情况为前提的。弗朗西斯要是知道我这么做一定很生气,认为我会把你给惯坏了。可我并不这样认为。你会因为我先表态而变得轻慢吗?不,以你的性格只会更加自责,更加歉疚,却唯独不会因此生出骄纵的心。写下这封信,告诉你我的想法,对我来说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心里这样想,就去做了,我并没有违背我的本性,也没有退让什么。可是对于你来说,去面对之前刻意回避的困难,去承担这份痛苦的责任,却违背了你的本性、甚至会挑战你多年来的人生原则。对于你我而言谁的压力更大,那是不言而喻的。”\\r

   仅仅是开头的第一段,就已经足够击溃他所有的心防。耀是如此地了解他……他甚至把所有下台的台阶都为他砌好了。\\r

   “你最好奇的一定是我关于那件事的态度。我在出发前,曾与阿尔弗雷德·琼斯又见过一面,拳击场上的事情就让它在拳击场上了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虽然最终没有战胜他,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竭尽全力达到的极限。只有那样,我才能克服自己心中的阴影,才能摆脱这场旷日持久的噩梦。是的,从那天起,我终于能睡个好觉,终于不再害怕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了……顺便说,窗口期的检查也已经结束,万幸没有任何危险,你无须太过担忧。”\\r

   他几乎不能想象耀是怎样支撑过这几个月的,他甚至不知道他会恐惧副驾驶座……有个人本该在他身边陪伴着,却将他独自一人抛下了。\\r

   “然而,对于你在此事之中的参与,我仍然是无法原谅的。不管你出于怎样的理由,如此一厢情愿、无视我的个人意志的做法,对于我的打击比身体的创伤更难以愈合。人不是自己肉体欲望的奴隶,人是有自己的心的,无论当事人感受到怎样的快感,都无法抵消尊严被践踏的痛苦。更何况此事于我而言也根本没有什么快感可言,当人处在恐惧与愤怒之中,那点可怜的生理刺激几乎可以忽略,而不适的疼痛却支配着整个过程。我明白,有人是可以将性的乐趣剥离出来单独享受,阿尔弗雷德就是那样的人,可是我做不到。我想你在那次所谓的‘报复’之后也意识到自己是做不到的。可是为什么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错误,而不是直接告诉我呢?哪怕是事情发生之后,你都还有机会,可是为什么要等到外人来揭穿,难道任勇洙不出现,你就打算这么一直隐瞒下去么?这样虚假的和睦维持着有什么意义?你明明是知道,只要是你本人向我坦白,我哪怕再生气,也会对你心软的。弗朗西斯说你是出于自卑感,我想换一种说法可能更为准确。你恰恰是太过于自负,才无法接受自己在我面前不再是完美的伴侣的事实,太害怕自己失去这段关系中的主导权。是的,控制欲,虽然没有强到过分的程度,也并不是缺点……你在法庭上展现出那种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静听的魄力的时候就十分令人着迷——你替我的家人赢下那场民事诉讼的时候,全家都对你报以无限的崇敬(当然,那位所谓的‘我们家的大恩人’后来竟然坦白说拼命打赢那场官司、想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是想要拐走他们的长子和大哥,导致他们对你反目成仇,又是另一回事了)。同你相处时我也一度觉得这样的小毛病让你显得很可爱,但是在遇到生活中的重大挫败的时候,它就扭曲成了严重的强迫倾向。你不愿暴露出任何弱点,也不愿开口求助,你宁愿制定周密的计划去操纵事态,也没有办法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对我说一句‘对不起’。那份一面倒的离婚协议更是把你的这种固执体现到了极致:即使是表达歉意,你也要让自己站在滴水不漏的立场上,让所有可能指责你的人无言以对。希望你不要怪罪我在签名上玩的小把戏,因为这整个协议对我来说都太愚蠢了,太荒诞了。不知你要等到多久才会发现呢?一周,一个月,一年或是更久?如果你永远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与你的关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完结,那恐怕是天下最大的笑话。我现在说不清我对你是失望还是生气,但是担忧已经占据了第一位。你的工作是很依赖当地人脉的积累的,陡然换了环境,换了领域,一切又要重新开始,加上被我养刁的胃也只能接受那些粗糙可怖的食物,一定非常辛苦。可是你就是这样宁可拼命折磨自己也不愿意稍稍放下面子的傻瓜。过去的时候我虽然早有觉察,但是旁敲侧击并不能改变你与生俱来的本性,直到现在自己也深受其害,我还是无法真正地怨恨你。或许我根本不是那个可以解决你的问题的人,因为我在爱上你这个人的同时,早就连同你这伤人三分伤己十分的性格也一并爱着了。”\\r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睫。耀在最初爱上他的时候,的确是被他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姿态所吸引,他也一度把自己当成是为他排忧解难的那个人。而当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意识到他不是那样的强大和完美的时候,他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真实的他,只是自己还在扮演着旧日的独角戏而已。\\r

   “说点别的吧。那之后回到家,我的父母非常高兴,原因当然显而易见。我这几年很难才能回一次家,父母在以目力可见的速度衰老着,每当看到他们与日俱增的白发与皱纹,我都深知自己亏欠他们太多,那是我每月汇去的金钱无法弥补的遗憾。这次来中国,其一是为了我自己的夙愿,其二就是为了完成家人的嘱托。但是,在家中的日子我过得并不愉快。父亲完全把我看成了是年少不更事现在终于回头的浪子,母亲更是着急地想帮我筹措相亲。同你的矛盾我并没有与他们细说,弟妹问起我也尽量回避,以免徒增烦恼。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与你的私事。弗朗西斯和贞德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无法对他们隐瞒,但是我还是希望把影响缩减到最小。不管最后以什么方式了结,我都不希望有人再伤心了。\\r

   “飞机舷窗中已经可以看到香港的灯光了。如果我还有心思写下一封信,具体的感想再详谈吧。”\\r

   “6月15日午夜,于香港上空。”\\r

   第一封信读完他已经汗流浃背,好像阅读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一样。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太多了。耀实际上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是自己在从他身上汲取着支持的力量。他独自承担着那样重的心理负担,却总是以微笑来面对他,以至于自己也渐渐对应当负起的责任熟视无睹。\\r

   不过说到底,这些日子他最恐惧的不确定因素终究还是尘埃落定了。亚瑟长吁了一口气。\\r

   第一封信基本上是在回应他出发前几个月的生活状况。接下来的两封似乎更像是游记,也无怪乎附带着许多照片了。像比如这第二封:\\r

   “整个这一周我都处在一种不真实的晕眩之中。我从香港经深圳到了广州,短暂停留之后去了父亲的故乡,一座距离广州约一百英里的小镇。二日后我又回到了三十英里开外的母亲的家乡,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北京。\\r

   “香港虽然现在归属中国政府管辖,但因为曾是英国领地,街景和我从小长大的华人街很相似,只是繁华一些,拥挤一些。当我迈过口岸,踏上他们口中的“大陆”的时候,我才真正有了抵达中国的实感。这里既不是祖父记忆里洋行与烟馆林立的世界,也不像父亲儿时回忆里那样充斥着政治风暴的红色。深圳是一座繁荣的新兴都市,推动了经济改革的邓小平在这里受到尊崇,虽然是南方城市,但由于主要人口由各地移民构成,所以多数时候通行的是普通话。出发之前经过了一番恶补,不过我试图开口还是频频受到侧目……万幸有春燕的陪同翻译,随信附带的照片上一直出现的女孩子就是她。春燕在北京读大学,主修英国文学,算来是我的远房表妹。啊……我想起你可能不太能理解这中间复杂的亲属关系,简而言之,我的外祖母与她的外祖母是姐妹,但是她碰巧也姓王。春燕说她想趁着暑假,担任我游历期间的导游和翻译,这让我十分过意不去,但她说只当是练英语的机会,我也不好再推辞。”\\r

   亚瑟一张张地翻看着那沓照片。耀提到的春燕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个子不高,但是长得十分乖巧——当然,如果不加亚裔年龄补正,以自己的眼光她是否过了十六岁都很可疑。他拿着他们两个的合照看了几个来回,没发现二人的相貌有任何相似到会被认为是亲戚的地方。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想去查一查中国的婚姻法允许几代以内旁系血亲结婚的冲动。\\r

   “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国经历了无数的战乱和政治动荡,像我的祖父母这样远赴重洋去讨生活的华人数以千万计。我们好像被不同批次的海涛抛洒上岸的水滴,每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就是大海曾经的波澜激荡的见证。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大,不必说祖父那一辈,父亲和母亲如果有机会回来,估计也要迷失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如果要问有什么事物能在摧枯拉朽的战争、几乎要把地皮翻三翻的革命以及轰轰烈烈的城市化大潮中顽强幸存下来,还能唤起我这样从未踏足过祖籍地的异乡客浓浓的乡愁的话,恐怕就是宗族与食物了。说到宗族,我想你也清楚,我与你的婚姻受到我父母激烈反对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不能‘传宗接代’,所以我对于与之沾边的事物都十分抗拒。但是当我见到家族祠堂里那蛛网一样的的宗谱,还有那些我未曾谋面却在听到我的姓氏与谱名就迅速与我熟络起来的远房亲戚时,当我听到他们讲述这个家族在过去朝代中的历史和现在四散在世界各地的后裔们的故事时,我还是被这种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绵延的力量给打动了。我好像一片在异国的风中飘舞了太久的叶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从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生长出来的,哪怕这关系再淡薄,再缥缈,也依然有让我有一种泊船到港的归属感。我依旧不能认同那些传统的观念,我知道这样的观念扼杀的不仅是你我这样的例子,还有那一代代甚至没有资格在族谱上留下名字的女性,我也相信这样的想法终究会逐渐变迁,新的一代会更加开明和包容,但是现在我多少能够理解我的父母如此执着的缘由。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同他们再好好地沟通一次,寻求他们的谅解与妥协,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以斩断关系这样激烈的方式去处理矛盾……好像想得太远了,我明明连和你和解的希望都没有看到呢,你不会笑话我胡思乱想吧。”\\r

   “我笑话自己想太多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呢。”他将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好像那样就能感觉到耀留下的体温似的。\\r

   “父亲家族那边的氛围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就严肃起来,尤其在族谱上录下我们兄妹四个名字的仪式,我几乎紧张得大气不敢透,但是回到母亲家乡就要轻松很多,不,也不能说是轻松,只能说不需要一板一眼地通报名姓,做足礼节……你知道在谈到婚事的问题时我的母亲会有多么唠叨,现在想象有一二十个和她一样年纪的长辈这么围着我问东问西,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她们会为了争论我的眉毛长得像外祖父还是外祖母花上二十分钟,不停有人过来摸我的头捏我的脸好像我今年只有三岁,如果不是听说我已经结婚,我不知要待到哪天才能脱身。她们很喜欢追问女方(我并没有解释其实是男方,所以她们默认了)的情况、问我什么时候要小孩之类的问题,虽然明白是她们表达友好的方式,但实在让我疲于应付。不过后来她们倒是很热情地让我加入到家宴掌勺的大军中去,这些菜式的做法同母亲教给我的有的很相似,有的区别则很大。或许是母亲离家时太过年幼记岔了,又或者是为了迎合西方人的口味不得不改变配方。其实海外的中餐馆的菜式大多都是这样的状况,真正的中国人去尝了只会错愕不已。春燕说故乡的味道是当地的水土和草木孕育出来的,因此没有办法一分不差地带走,那才是故乡之所以成为人们魂牵梦萦的地方的缘由。她的话让我有些伤感,或许此生我都只能当一个游走在中西文化边缘的过客。但是她很快又说,即使带走的只是故乡的溪流中舀起的一勺水,也可以映照出同样的明月,更不要说像我这样潜心来学艺溯源的了。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和我那顽劣的妹妹性格完全不同。\\r

   “我在来中国之前就借节目摄制的契机,同中国的全国烹饪协会结下了不少交情,此次的行程也拜托了他们牵线搭桥,都是在出发之前都安排妥当的。等我把接下来想去的几个地方走遍,就会去前阵子拟订好合约的一家位于广州的高级酒店就职,我并不太在意薪水,只要是允许我协调好在中餐部和西餐部工作的时间,保证有充分的机会学习,我就心满意足了。\\r

   “我现在正乘坐着广州开往北京的‘高铁’,换言之就是中国的‘欧洲之星’,不过好像还要更快一点。其实这样的长距离更适合搭乘飞机,但春燕说既然都来了不体验一次很遗憾,事实证明这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此刻崭新的列车正自南向北地穿越着这片古老的土地,窗外的风光从亚热带的茶园和果林换作了满布丘陵的阶梯状稻田,再往北就能看到早熟的麦浪了。虽然‘中国是个国土广大的国家’应该是人人都知晓的常识,但是‘知道’和‘感觉到’是完全不同的。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它的辽阔,光是想象这复杂的地理差异可以孕育出怎样的食材多样性,就足以让我心潮澎湃,更不要说千百年来在其上滋生出的风情各异的地域文化。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将抵达这个国家的心脏——北京,那将是与南方截然不同的体验。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流水账一样的记述而感到厌烦。\\r

   亚瑟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表情凝重起来。\\r

   “P.S. 春燕刚刚把她用即可拍相机拍下的照片一股脑全塞进了信封,有一些我都没细看,希望没有抓拍到太尴尬的场面。”\\r

   “6月22日正午,于飞驰的京广高铁上”\\r

   难怪……他在看那些照片的时候就发现,这些照片拍周围风景很少,但是聚焦在耀身上的时候特别多。在茫茫人群里蓦然回头的耀,厨房里神情专注的耀,被年长的女性亲戚包围住、可怜巴巴望着镜头寻求帮助的耀,在候车室不小心睡着、因为梦到什么好事而微笑的耀……他太懂得摄影者的心思了,因为自己也常常这样凝视着他,会为这种旁人根本不在意的小细节心中悸动不已。\\r

   “你这傻瓜,又要惹麻烦上身了……”他有些不满地嘟囔道。\\r

   接下来就是一周之后的第三封信了。\\r

   “我在北京呆了四天,然后出发去了山东。北京比我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接近我们的媒体描绘的中国,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威权主义国家。站在人头攒动的天安门广场上时,西方人可能更多地想到血腥可怖的政治事件,可是春燕却告诉我说,普通中国人把这里看作是旅游景点,每个人来到北京都想在这里拍照证明自己来过。这里对于他们来说,是这个民族众多、文化多样的国家的凝聚力的象征,是自古传承的大一统观念在这个时代的具现化。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情。与长城、天坛、大熊猫之类的符号相比,它的政治色彩是那样鲜明,这或许是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以及香港台湾这样的华人社会,同他们口中的“大陆”最大的区别。仿佛历史的河流在二十世纪中叶拐了个急弯,干流和支流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去寻觅通向未来的航道,而且分别找到了不同的解答。这种隔阂可能长久都难以消融,但是如果大陆保持着这样的势头,曾经因为发展落后流失的文化向心力肯定会越来越强……说到底,这里才是真正的中国啊。\\r

   “在北京的那几天除了例行的长城、故宫、颐和园,我还与烹饪协会的几位重量级的前辈见过一面。他们中的两位居然看过我的节目,这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我在节目里提到中餐时犯的一些常识错误,都被指出来了,他们的严苛与亲切令我想到了自家的长辈。听他们说起各自菜系的状况,说到在快节奏的社会里传统菜式和点心面临的冲击,以及如何应对西方餐饮的挑战,实在是十分长见识的事情。那之后,其中一位前辈又邀请我在去山东的时候去他工作的酒店做客,说要用全套的孔府菜来宴请我。鲁是山东的别称,鲁菜是中国的八大菜系之首,也是清代的宫廷菜,对于北方各省的饮食都有着深远的影响,但是在我来中国之前几乎对这样博广深厚的体系毫无概念,更不要说他们向我提到的经常在现在的国宴上担当主角的淮扬菜,和近些年风靡大江南北的川菜。我的面前好像打开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匣子。中国在体量上相当于一整个欧洲,每一个菜系都足以与一国的美食相提并论,有那样多的技法刀工、文化渊源,我知道回来会大开眼界,可我没料到自己过去的视野是那样地狭隘不自知,对于中餐的理解也太浮于表面了。亚瑟,我心里现在很乱。我想学的东西太多太多,想要精益求精,可那时间成本实在太高昂,我之前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现在是走进了糖果屋的小孩,什么都想要,根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在这所有的理由中我最害怕的是,我想要走的路,或许离你越来越远了……”\\r

   看到最后这几句,亚瑟的心如同掷入深潭的铅坠,直直地沉下去。\\r

   “我现在正住在距离泰山山顶十多分钟路程的宾馆中,不过我和春燕都没有睡觉的心思,一直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好去看日出和云海。泰山就海拔而言不能算高大巍峨,但是在中国的文化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白天我们一路拾阶而上,几乎能听到数千年间在此留下印记的人们的灵魂在山石间组成的超越时代的回响,封禅的帝王,游历的先哲,吟咏的文人……父亲小时候逼我们背诵的那些诗词章句,还有人们挂在嘴上的“有眼不识泰山”这样的俗语,好像都在一瞬间鲜活起来。而这样的地方在中国的土地上又是何其多啊。我与她谈到近几日的感想,谈到两地的文化差异,各自的成长经历,谈到华裔在西方会遇到的挫折,谈到文学、音乐或是一切令人精神振奋的事物……我也不知道为何我能够与认识没有多久的女性如此投缘。我们该出发了,等到回来之后,再来继续写下面的部分吧……\\r

   “接下来的事情回忆起来有些难堪,我现在虽然回来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山顶在天亮之前很冷,春燕穿的衣服不够厚,冻得直发抖,我就把自己的外套披给了她。不过我也是硬逞英雄,不一会儿冻成木头的就是我自己了。虽然同样的太阳在这颗星球上升起过亿万次,但是人们在看到暗沉沉的天地被这温暖而慷慨的星辰照亮的时候,内心还是会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变得多愁善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对着山谷大喊说她喜欢我。这表达方式让我手足无措,不过对于这件事本身我其实并不特别意外,毕竟我说看着我的妹妹梅一路长大的,对于女性的心思不至于毫无觉察。我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我在一路上写的信就是写给你的,可是她却说她都明白。她一再地对我道歉,说她在帮我投递给你的信的时候,都悄悄地看过,因为她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露出那样忧伤的神情。我既生气又无奈,内心的禁区被人窥探的滋味很痛苦,那些话我只想说给你听,但是我又没有办法抹去她的记忆。不过我回来这么久,突然有人捅破了窗户纸,却让我发现我能够带着平静的心情去谈论这个话题了,或许说明我真的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r

   “春燕说那些话的时候,正好迎着初升的阳光,她虽然在流泪,笑得却很坦荡,她说她喜欢我,正如她喜欢这云海,日出,山风,层岚,并不是希望得到什么回应,它们都是天地之间自由的造物,无需为世人的倾诉而驻足。她最后说,你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归客,有那样开阔的天地可以去施展抱负,有那么多前辈愿意提携你指点你,有那么多的食客可以理解你的才华天赋,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青春虚掷在那个连最基本的色香味都不能欣赏的小小岛国——她虽然学的是英文专业,对这个国家的这一方面却毫不留情呢。\\r

   “她有些话没有说完,但是我们都默不作声。直到搭乘缆车下了山,她说自己要回学校,不陪我去淮扬一带,之后也没有再说过多的话。我们在车站彼此道别,终结了二人之间的尴尬。\\r

   “泰山的日出很美,可是我们却一张照片都没有拍到。我想今后再遇上学文学的女孩子,一定要保持距离。\\r

   “6月29日傍晚,于泰山山麓。”\\r

   “又及,刚刚我忽然发现她在我外套的衣兜里留下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这么一句话:\\r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r

   “我知道这是她喜爱的乐队的知名歌词,她曾经同我提过,却不知为何会特地抄录在此。如果这是她想要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她一定弄错了什么事情。厨房原本就是我的事业和战场,是我理想的舞台,又怎会成为困囿我的地方呢。”\\r

   亚瑟痛苦地合上双眼,心中刚刚照进一丝希望,转瞬间就结满了霜棱。他听过很多人的陈堂供述,知道人在不方便直接发表意见的时候,就是会这么不由自主地转述别人的话语来委婉表达。耀并没有反驳春燕所说的话,相反,他不厌其烦地全数写了下来,还寄给了他,这本身就蕴含着态度。他回忆着过去的日子里耀曾经对他提到过一次想去中国学习的想法,可自己是怎么应对的呢?他当时从背后搂住他,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你那么久不在身边,我怎么办。从那次之后耀就再也没提过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耀是认真考虑过这样的选项才讲出来的,他只当他是随口说说,\\r

   根本就没当真过,如果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信,感受到他对从未涉足的故土怀着那样深沉的眷恋,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r

   原来自己就是困住了耀的那个人。他好像是被他私藏在家中的无名宝剑,一旦离开了家,就放射出夺目的光华来。他一点也不担心像春燕这样的威胁,有人能构成比她更强的威胁他都不会退缩,现在却害怕起这样一个对手来——一个国家,一种文化,一个他几乎不了解的社会,却又与耀血脉相连。\\r

   或许如耀所说,他与他真的渐行渐远了。之前担忧的那些,忽然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而真正的危机,才刚刚露出面目。\\r

   一夜之间他经历了如此多的情绪波动,绝望,希望,欣喜,释怀,焦灼,到更为深重的绝望。\\r

   那么,你还能像过去立志要将他从家人身边夺过来时那样,愈挫愈勇么,亚瑟·柯克兰。\\r

   他把信都小心收起,心脏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在坚定地跳动着。\\r

   有一些事情刚刚水落石出,有一些事情还飘摇未定,但不管如何,他都不能止步不前。\\r

   [newpage]\\r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恍惚中他看到王耀已经回来了,就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沙发上,一头乌黑短发依然是当初自己的业余手艺剪出来的样子,腰间还系着家务用的熊猫围裙。他是听说自己回家的消息于是彻夜赶回来了吗?还没恢复机能的大脑勉强给了个不合逻辑的解释,却足以令他胸中热血激荡。他努力探出身子去够耀的手,想说我现在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跟你讲,一不留神从沙发上栽倒下来。头结结实实地磕在茶几角上,这下子不想醒也该醒了,他终于看清楚对面坐着的是耀的弟弟香。\\r

   香把散落一地的纸片都收集了起来,这会儿正试着拼出原貌。见他醒了,他冲他打了个简短的招呼。\\r

   “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大哥当初回家的时候,只跟我们说他和你大吵了一架,还虽然过错大多不在他,但是他短时间内不太想见你。我一直以为他夸大其词,一口气跑去中国会不会有点小题大作。没想到你这个条款的态度好像和他说得都对得上……你和他原来闹得那么严重啊……”\\r

   “你昨晚问的‘无效’两个字,就是我大哥这次寄回来的对你这个的回应吧,没想到隔了这么几个月你们还在吵,不过既然拒绝了,那是不是说明没有什么大矛盾了?”\\r

   亚瑟起身掸了掸被自己压住的几张残留的小纸片,其中一张正好是合同落款处写日期的部分。香还没有拼完整,误会了一些细节。\\r

   大事才刚刚开始呢,他心想。嘴上含糊地答应了两句,说既然失效了再拼也没意思了,直接把香面前那堆纸片一股脑扫进了垃圾桶。\\r

   “说起来,Leon,这家里这么干净,是你在每周打扫吗?”\\r

   香虽然因为半小时的成果被他彻底抹消有点不高兴,但是听到他的问话又开心起来。\\r

   “没错,大哥每周付我工钱,说是保持他走的时候的原样,这样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想回来了,不会觉得不习惯。”\\r

   亚瑟假装打了个呵欠,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如果需要工钱,我可以再付你一份。”\\r

   “……你不打算回来?”\\r

   “暂时不。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我要是回来,那一定是和你大哥一起。”\\r

   他的话让香的双眼明亮了起来。\\r

   “那太好了!我本来还在担心……大哥和我们联络倒都是skype加电邮就解决了,对你不知道有多少怨气撒不完,给你的信每次都厚厚一叠,如果全是骂人的,估计也差不多要词穷了。”\\r

   “你和他究竟什么事,我能想到的最严重不过是出轨……”\\r

   亚瑟心中咯噔一下。\\r

   “你是不是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回来?”\\r

   他摇摇头。\\r

   “那是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你其实有前妻,一直瞒着他?还是说你忽然被曝出皇室身份,被要求抛弃现任?”\\r

   他更加坚决地摇头,顺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暴栗,说你这小鬼少看点太阳报。\\r

   “那究竟是什么问题?”\\r

   亚瑟心中长吁一口气。一般人还是不太可能有那样跳脱的想象力猜到事情的真相。\\r

   “……大概,是对于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有分歧吧。”他站起身,朝客厅正对的阳台走去。\\r

   “这种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r

   他的注意力被阳台上的花吸引了。\\r

   过去两个人都还在的时候,都各自种了一些花草。王耀喜欢的牡丹这时节花期刚过,理应是枝叶繁密的时候,如今却芽尖发枯,锈斑遍布;自己种的玫瑰则是花骨朵落了满地,残余的叶子上满是被虫子啃出的圆弧状缺口,花盆的土里有被野蛮喷洒除虫剂后掉落一地的虫子尸体。\\r

   香急急忙忙跑过来,他知道遮掩不过,只好老实交代。\\r

   “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虽然查过手册,但是一个星期才有空来一次,浇水都很难保证,更不要说别的了。”\\r

   香说他们的传统里花草长势颓靡预示着主人未来的不幸。一见面看到亚瑟这样憔悴,他更是担忧起大哥的情况来。\\r

   “这只是单纯的疏于照料,不是什么不幸的预兆,”亚瑟拍拍他的肩,忍住心疼安慰道,“花草和宠物一样,感受不到主人的心,是不可能长好的。”\\r

   “今后就交给我吧。”\\r

   他想自己该给马修打个电话,说自己其实一直都有爱好的,他爱园艺,爱得要死。\\r

   \\r

   注:春燕写下的那句歌词,虽然可能已经滥大街了,但是还是想补充说明一下,它的出处就是与本文同题的那首歌。因为字面义很恰当就用了,虽然和歌本身表达的含义可能有些偏差。总之,如果感兴趣可以找来听听,万青是个好乐队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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