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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死不渝

  那是我们第三次埃及之旅。你决意不去金字塔或其他任何景点,只在尼罗河畔挑了家隔音足够好的旅馆住下,一住便是两个多月。你说那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像个普通埃及人,这样才能写出最纯正的“埃及味儿”。但根据我的观察,在断掉网络与世隔绝的同时,还要保持着白天写作、晚上做爱,绝不踏出旅馆大门一步这种规律的生活作息——此等“普通”埃及人恐怕仅你一家了罢。

   那段时间里,咖啡在你的血液里流淌,而你的指尖敲打在键盘上,流淌出来的是河流般的文字。想必窗外奔涌的尼罗河的确给你带来了丰富的灵感,你用孕育生命的母亲般的表情面对着屏幕,而我则专注于凝望你的侧脸,在你的一生中,我都很少见到这样的表情。

   后来,那篇以古埃及历代王朝为背景,探讨生命与永恒等母题的小说《大梦》果然在业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那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在普罗大众面前亮相,当年便在国际SF新秀赏上折桂。时年四十二岁的你眼角已爬上细纹,但媒体们仍然乐于将“美女作家”的噱头冠于你身,更试图挖掘你的逸闻和性取向,恨不得要挖出你背后的我……而你则更乐意自称“吟游科幻作家”。吟游+科幻,这个由你自创的合成词,听起来多浪漫、多自恋啊,就像你自己一样。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那故事中的主角,说着酷酷的名台词“走吧,我带你去看这个世界”的“永生者”,正是你以我为原型创出的角色——和你其他所有的作品一样。

   “全文完”

   敲下这个词的同时,你喃喃自语道“但属于那永生者的故事并未完结”。你纤细的指尖停留在键盘上,视线呆然向屏幕投落,我知道你已透支了太多精力,你需要一场安眠。

   “恭喜呀,亲爱的。”我从背后抱住你,双手环过你柔软的胸口,“大功告成。也许我们该好好做一场爱,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你沉默不语。

   一丝坏笑爬过我的嘴角,我凭空抓了抓手指,不怀好意地望向你不设防的腋窝和侧腹,“或者,让你在一场忘记一切的大笑中高潮,随后在足以融化脑髓的解脱感中安然睡去?”

   当然那只是在开玩笑。尽管我们都享受着挠痒性癖带来的快感,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闺中之乐甚至贯穿了你的一生,但现在的氛围显然并不适合那样做。我也知道这次你会摇着头作出“今天先不要了吧,我想好好休息”这样的回答,然后我会轻柔地抚摸着你的脸,说道:“嗯,都听你的。”

   “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啊。”

   片刻或良久的沉默后,你抛来了这样的一问。

   “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我随口回答。

   “你都不先问问我指的是哪方面的事?”你倒是少见的严肃。

   “我不知道,直觉告诉我应该首先排除你刚刚拒绝了陪我玩tk这件事,哈哈。但其实我是真觉得不管哪方面都谈不上不公平来着。”

   “真狡猾啊,椿儿……我是说,关于我们两人不对等的寿数,关于我有一天会先你而离去这件事。”

   说到这里你转过身来,倚靠在我的怀中,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顺势退后两步,扶你在床沿坐下,然后让你躺倒在我的膝枕上。你轻如纸张,我不需要用多大力气就能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哦,是吗。”我的手指划过你的额头,抚过你眼角细纹,“说到这个话题,感觉不公平的不应该是你吗?”

   你闭上眼睛,“我啊,在有生之年拥有了你,刚刚又完成了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感觉即便是现在立马就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是你刚刚完结一部作品之后惯例的“贤者时间”,过不了多久,我们会旅行到新的地方,日本,或者夏威夷。你会投入到下一个点子里,然后再度为之疯狂。“最满意的作品不应该是下一篇吗?”我说。

   “别误会,我还不至于到了厌世弃世的地步。说起来你还记得吧,十七年前我二十五岁那会儿,你呢,永远一副二十五岁左右的样貌,当时我们几乎天天做爱,欲望就像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如果时间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年,那我们就可以一直像一对普通的百合情侣那样生活下去了吧。但是那一年终究还是过去了,只有我单方面地越来越老,直到现在……我已经奔五的年纪了,人生过半,然后我就在想啊,当我真的离去之后,你要怎么生活呢——你会在悲痛中沉浸多久,才能振作起来去找下一个爱人呢。”

   “你呀,怎么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和思考那种事相比,活在当下享受这一刻的幸福不好吗。”

   “一担心起你来,我就没办法安心享受当下了,可能确实是因为在创作《大梦》的同时,也让我被迫认真面对和思考这样的问题了吧……不然你骗骗我,就装出那种‘已经见得太多,从而对生死离别感到麻木’的样子罢。说起来,我笔下的那个永生者在面对同伴的离去时,不就是这种态度吗。”说到这里的时候,你露出了如同孩子般赌气的神情。

   我凝望着你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米粒,关于这件事你大可放心,到你离去的那天我将平静而坦然地接受,因为与你相处的有限时光已经足够我回味了。”

   “比如像这样的一个接吻。”我补充道,然后轻吻了你的嘴一下。

   “喏,你看,刚刚那秒钟的接吻,对我来说便与永恒无异。”

   在这番话上,我确实没有欺骗你。

   “切,我可不想让你变成那种靠回忆活着的人。”你蹙眉道。见我不发一言,过了许久,你又续上一句,“一定要的话……‘回味’这个词我不喜欢,它太清淡了,至少让我给你留下点深刻到足够反复‘咀嚼’的回忆吧。”

   接下来,是你把我推倒在床上,你一边用力地吮吸我的嘴唇,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让我教教你吧,真正永恒的接吻,应该像这样才对。”

   这一吻持续了好久,仿佛你真的想要令时间静止,让这刻成为永恒似的。我用力地抱紧你,感知着你的体温和重量、你呼出的温热鼻息,我知道这样能让你更有安全感些。

   之后我们彻夜未眠。在所有的夜晚中,这将是我经常回味,不,咀嚼的一个。

  

   靠回忆活着的人。

   从某种意义来说倒也没说错,你瞧,我此刻不正在回忆你么,或者换一种毫不夸张的说法:“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你”。上一句绝非什么肉麻夸张的情话,毕竟,你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的漫长时光都过于无趣,唯独你的存在为这时间的长河添了亮色,因此容我在这一小段河道中多徘徊一会儿吧。

   说回你吧。你知道吗,其实很久以后你也有成为“靠回忆活着的人”的一天呐——倘若你早在四十二岁那时便知晓了这样的事实的话,会不会觉得有些讽刺呢。只不过,那一天对于你而言确乎是过于遥远的未来了吧。人类这种寿命有限的生物似乎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无可避免地从倾向于“期待未来”滑向“回忆过去”,即便是你也未能免俗。

   那是你刚过完一百二十一岁生日的某一天,距你大去之期约莫还有两个月。

   曾经自称“吟游科幻作家”的你已不再吟游了。请别拿自己老迈得走不动路作借口——毕竟在这个时代,虚拟现实技术的突破大大拓展了人类的行动范围。身居浸入舱,神游太虚境,只要接入赛博空间,任何人也可以踏足地球上的任何角落,甚或是人们用想象搭建的本不应存于世上的梦幻国度。

   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你还是对那些由0与1化形而成的赛博风景失去了探索的兴致,反而无比热衷于徘徊在某个熟悉的国度。这是你的旧作《大梦》中所设定的古埃及王国。在你成为有名的科幻小说家若干年后,粉丝们将书中的景象还原到了虚拟空间里,成千上万的狂热书迷从世界各地连进公网,来此圣地巡礼。

   你不喜热闹,更不欲作者本人的现身把拥挤的网络空间变成粉丝见面会(你笔下的埃及王国原也并非如此喧闹),我便想法子帮你弄来个备份在私网上跑——有点类似于旧时代的“网游单机版”。私网存储容量有限,只能还原出尼罗河畔的一小片虚拟空间,你倒也满足于此,没想过扩容的事儿。

   总之,这一小片虚拟空间就变成了专属于你我的世界,我陪伴你在此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你以年轻时的姿态现世,而我照着现实世界中的自己捏了脸,只为方便你认得出我。

   你最喜欢在某个旅馆的房间里逗留,这里供奉着你心中最为珍贵而又最为隐秘的回忆,它们以实体物件的形式呈现,一一漂浮在空中:泛黄的书卷、停摆的钟表、枯萎的花枝,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什,宛如一个小型的记忆宫殿。

   “椿儿,这是干嘛用的啊。”你从空中撷得一枚黑羽。

   “这个啊,是你在写《蛇渊》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最爱用的……”

   这是这个月我们第十四次重复这样的对话了。名为阿尔茨海默症的诅咒终究没能放过你,你的思考力和记忆力都已衰退得厉害,得靠与我反复对话来回溯那些记忆。你总会随手捡起些什么,像牙牙学语的小孩指着识字卡片向大人发问那样地,让我一遍遍地复述那时的细节。幸运的是,我的记忆力一向是很好的,不会漏过关于任何一件道具的任何一个细节:

   比如,你那时最喜欢这片羽毛在脚掌来回轻轻拂扫时带来的那种安心感。你对羽毛的质地挑剔得很,太硬太软都不行,唯有它能让你从脚尖放松到天灵盖,你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全身的肌肉都松弛得不存在似的,用古人的话说就是“飘飘然若羽化而登仙”。你在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有节奏地敲击键盘,劈啪作响,宛如一名优雅的钢琴家,而持着羽毛在你脚底奋笔疾书的我反倒更像是一个作家。

   当然,这时的我并无权像一个真正的作家那样去随意发挥,当你进入专注创作的心流状态之后,我就必须维持那份一成不变的速度和力道,让羽尖与你的脚底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一些原本的“甜蜜区域”也会变成禁区,比如脚趾缝,比如脚心凹陷的部分,甚至比如……脚背。任何怠慢或僭越都会被你敏锐地察知,你会猛地抽回脚,噗嗤笑出声来,然后不满地撅起嘴,或是在我脸上轻踩一脚以示抗议。

   所以这是相当考验技术和耐心的吃力活儿,但我食髓知味,乐在其中。你喜欢以倚靠在床头、翘起一只脚的姿势开始一天的创作,脚尖一勾一翘来回点动,示意我过来“服务”。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脚掌会变得越来越红润,双腿也会渐渐开始绵软无力,于是你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两腿平放在床上,主动翘起脚尖,展露脚底。这双脚丫属于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人,柔若无骨,惹人爱怜,我于是微微偏转头去,不敢直视你的脚底,生怕自己粗重的呼吸打乱了羽毛的节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你告诉我你完成了你的处女作。“不过那根羽毛也别丢了,今晚或者以后我们可以用它干点别的。”你面色绯红地看着我。

   在那之前,你请我为你的大作取个标题,通读毕全篇的故事之后,“蛇渊”这个怪词没来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蛇渊?”二十一岁的你好奇地问道。

   “蛇是欲望和邪恶的象征,但它不会像狐狸那样来诱惑你,而是用暴力缠着你直接坠入深渊,就像你这篇文中主角的命运那样……”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但其实我第一反应只是这个词听起来比较顺口又让人不明觉厉而已。

   “蛇渊?”一百二十一岁的你似乎没太听清这个单词。

   我放慢语速、提高声音解释道:“是你第一次尝试写长篇小说,书名还是我帮你取的呢。里面有两个角色是以咱俩为原型的……当然啦,你的每一篇作品里都有那么两个角色。”

   熟悉科幻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和你其他几部早期作品一样,《蛇渊》发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什么反响,直到《大梦》火了之后,才跟着被评论家们翻出来,随即被奉为遗珠,大加赞赏。直到几个世纪后,还有读者在文评中这样写道:

   “《蛇渊》一文有着强烈的割裂感,此处并非贬义,唯有这个词能形容那种硬科幻与情色拼合在一起所带来的化学反应:在关于科幻的发想中,虫神[ “蟪蛄”是女主角米粒作为科幻作家时使用的笔名,“虫神”则为读者们由此笔名衍生出的爱称。]日后的冷峻风格已经初现端倪,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梦》时空观的雏形;而另一方面,那些关于女同性恋和异常性癖的描写文字则真实到了近乎露骨的地步,几乎是在当时出版审查制度的刀尖上起舞了,很难想象彼时的虫神还是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小姑娘。总之,《蛇渊》就像划分气候带的界河,河流左右两岸风景气象截然不同,但沿着文字顺流而下的你总能将二者同时尽收眼底。”

   让后世那些爱好八卦的读者们见鬼去吧!你在文字里用“近乎露骨”的恋足癖掩饰自己,试图把自己塑造成某种病态的形象,那只是因为在你所有扭曲的幻想中,足控情结只不过属于最为稀松平常的一类。而隔着文字考据真实的你更有如雾里看花,后人怎会知道你埋得更深、绝不愿示之于人的真正性癖,不,他们甚至都没机会知道这故事里最精彩的几个转折都是你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构思出来的——

   总会碰上那么几次文思枯竭到单靠羽毛的轻吻已经无法理顺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卡文”。届时,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后,我便会启动那枚黑色翎羽的第二形态,让你拥抱极乐。无论过去未来,这是永远只属于我们二人的秘密。

   尽管就连我都从没理解过这件事的原理——你选择主动跳入痒感深渊,只为在那深渊之底捡拾到那些该死的灵感碎片。我尝试过想象你究竟是怎么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挣扎着、甚至连绵不断地高潮着,一边从煮沸的脑浆里咕噜噜地冒出那些鬼才般的点子来的,这种尝试终告失败。毕竟,轮到我被那样对待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只剩下痒这个字本身了,除了本能地从口中吐出求饶的话语之外,根本无暇进行其他思考。何况你怕痒的夸张程度甚至在我之上。

   有多夸张呢?一旦被拿捏了那几个“禁区”,无论是用羽根轻扎你的脚心,还是用羽侧在你的脚趾缝间拉锯,你的反应都可以用凄惨来形容。若非我们提前备好了拘束具,恐怕这场游戏根本就无从开始了吧。

   那段时间用得最多的是一副由榉木板拼合而成的足枷,它应该也还在你的记忆空间中,但需要好好找找……我会把你的脚腕卡进木板上的圆洞里(那里面垫着橡胶软圈,不至于硌得难受),把你的脚趾向后扳起,用另一块木板牢牢压住。我通常还会把束缚调到最紧,剥夺掉所有的挣扎空间,确认你无论是左右晃动脚腕还是扭动弯曲脚趾都完全没法做到,这并非残忍,纯粹是为了防止因乱动导致的抽筋或受伤。

   一切准备停当,然后你闭上双眼,等待羽毛和灵感降临。那不安而期待的神色,和你第一次被我这样对待的时候并无分别。

  

   说来有些好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我自己——你的异常性癖始于我对你的一场体罚。但必须强调的是,养成这种性癖确非我的本意。

   那是在你尚处在叛逆期时发生的事情。你在电话那头说刚刚参加完学校组织的成年礼,打算和同学们去酒吧继续下一场。我自然知道那是家正规酒吧,他们家的老板是个老实人,算起来,当年还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呢。不过我还是认真地告诉你,如果你胆敢饮酒或是通宵不归,就等着回来受罚吧。

   我可不想让你成为那种酒鬼,我见过太多酒鬼了。

   你毫不犹豫地说了句“对不起,我只能保证今晚绝不会沾酒”,电话背景音里传来其他女孩叽叽喳喳的笑声,似乎在嘲笑你有个古板的监护人,看起来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要彻夜狂欢。没等我再说点什么,你便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你带着点儿酒气敲开了我的房门。“抱歉,我昨晚食言了。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的后果……”你说。

   我愣了一秒,没想到你会主动承认,你补上一句,“虽然是她们硬灌的,但是我不会把那作为理由。所以,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

   从小到大,我从未责打过你,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出于这个理由才有恃无恐。你既已成年,我便不再是你的监护人,而是与你对等的存在。你违反的并非我作为“家长”设下的规则,而是我们作为“朋友”达成的约定。因此,你愿意以友人的身份,承担违反约定的相应后果。

   “她们怎么灌你的?灌了多少?”我随口问道。

   “我不喝,她们就挠我痒痒非要我喝,女孩子嘛,打打闹闹的……最后没办法,也就喝了一杯啤酒吧。另外我想说的是……酒是真的不好喝。”

   “那种场合下自然是不得不喝了……所以说啊,如果真的不想沾酒的话,一开始就不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那可是成年礼啊,喂,如果说一生只能喝一次酒的话,就定在这天也不错吧。”

   什么嘛,只不过是脚下的行星绕着恒星转了一圈这件事,在你出生之后重复了十八遍而已嘛。

   对我来说,值不值得纪念倒是无所谓。我可以精准地复述出过去每一天发生过的事,拾起所有的细枝末节。因此,没有必要为了让某一天变得难忘而特地去做些什么。与此相对地,我倒是也能理解健忘的人类热衷于举行纪念活动的心态。

   ——这次的惩罚,也稍微让你“难忘”一点好了。

   “惩罚总归还是要惩罚的。不过其实我还没想好惩罚的内容来着,应该说是刚刚才想好——你说她们挠你痒痒逼你喝酒,具体是怎么挠的啊。”

   “就是掐我腰,戳我肋骨啥的……诶,你这是要干嘛?”

   趁你还没反应过来,我抱住了你,双手环过你背后,指尖抵在你的后腰上开始发力。

   “是这样吗?”我在你耳边轻声说道,一边在你腰上、肋间使劲儿胳肢,一边用下巴蹭你怕痒的脖子。

   “啊——哈哈哈!”你缩着脖子笑得花枝乱颤,逃不开我胳膊的包围,只得一边捶我一边直跺脚。

   说起来,许是天性使然,你其实是个吝于发笑的人,无论是在思考下一篇作品的题材时,还是在与我交谈时。就连对便利店的售货员微笑说谢谢,你都笑得很不自然,充其量只能称之为面部肌肉的僵硬运动。即便是费心从四处搜罗笑话来逗乐你,你也都是强撑着发出矜持的轻笑。为数不多能够让你露出真正笑容的方式中,也只有“痒”这种奇妙感觉足以让你放肆地笑出本音来。

   难道你是把所有的笑声都积攒到这种时候了吗。

   上次挠你痒痒的时候,你还处在某个本文不宜描写的年纪。从此刻的反馈来看,经历了青春期的发育,你的敏感度与那时相比更要高得多了。

   “别闹了!”你终于从狂笑中挤出一声尖叫。

   我不予理会,把你推倒在床上,用身体压制你的挣扎,你上半身无法挣脱,只能踢动双腿。我暂停了手上的动作,直视你的眼睛。

   “没跟你闹,这是对你喝酒和夜不归宿的惩罚。”我严肃地说。

   你喉咙鼓动咽了口唾沫,做了几轮深呼吸,抛下一句“哼,我认罚,你要罚就快点罚完罢”便闭上双眼,不再说话——直到这场“惩罚”结束,你除了发出笑声和尖叫,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那时的我还以为,你的动作只是单纯向我表达“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吧”的意思。当然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当你闭上双眼时就意味着:你现在充满着不安与期待,你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受痒了。

  

   你一如既往地闭着双眼,期待着一场纯粹的痒。

   这一次,你暂时不需要依赖过量的刺激来发掘新的创作灵感,也毋需再找一个让我“惩罚”你的借口。你我坦诚相待,双方心知肚明,只为从对方的身体上索取快乐,只为那种感觉本身。

   柔软的绳索将你的身体在床上拉成“大”字型,浑身弱点一览无余。房间里温度恰好,你寸缕未着,但绝不会觉得冷,接下来的运动只会让你感觉燥热。

   你用赤裸的肌肤感受着周围空气的流动。二十五岁的你是如此敏感,以至于哪怕最微弱的一丝扰动也逃不过你的侦察。

   但你仍然一无所获。

   我究竟在哪里?我会从哪个角度组织这次的挠痒攻势?首先降临的是我的手指还是羽毛、梳子或其他什么千奇百怪的道具?你猜想着,而这种猜想本身也会提高你的敏感度——在此过程中,曾经的体验会重新浮现在你的脑海里,而你身为作家的想象力将为它们作出详细的描绘:

   你看不到我的目光如何扫过你的双足,但你的脚趾仍然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此刻浮现在你脑海中的会是哪一段记忆呢?羽毛轻拂过脚底,渐次激活脚底每一个痒觉感受器;试图移动双脚,却发现它们被锁在足枷之中的无力感和恐惧感;眼睁睁地看着我温柔但不容抗拒地将冰凉的润滑油涂满你的整个脚底;圆齿气垫梳与带着软刺的手套轮流降临,把痒感推向极致,让你在疯狂中起舞;我用热毛巾帮你擦干净脚上沁出的汗液和残留的润滑油,然后用舌头挨个儿清洁你的趾缝,尽管它们本身已经足够干净……

   倒也不必局限于足部,你的全身都足以为你自己带来惊喜。比如那次我将你抱在怀里用力抓挠你的腰肋,随后将你推倒在床上,骑跨在你身上一边用拇指刮擦着你的乳头,一边用其余的手指在你拼命夹紧的腋窝里蠕动。你应该不会忘记那种夹得越紧、痒感反而越是强烈的感觉吧,怕痒的本能让你无法张开双臂,因此,那种感觉会持续很久,直到你濒临极限,我主动抽离……

   而这次又会是从哪里先开始呢,是脚,是上身,还是某个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你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将那些通常被人们忽略掉的部位开发为痒痒肉。

   所以这次的答案是嘴唇——

   我低下头,轻盈吻上那一抹丹霞。你吓了一跳,但并没睁开眼,于是我开始用舌头掠夺你透明的唇膏,用舌尖勾勒你薄唇秀丽的弧度。你并未迎合地与我相吻,而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被动接受我做的一切,因为我们默契地达成了共识,此刻是我在单方面地对你进行“挠痒”这一行为,我的亲吻与舔舐都是属于这场挠痒的一部分,因此你只需享受,无需回应。

   我注意到你略微抿紧了嘴唇,嘴角却开始不自觉地上扬,浅浅酒窝中酝酿起了一丝笑意,看来我这次又找对了地方,你就连嘴唇也是怕痒的。在你适应那种触感之前,我已然变更节奏,沿着嘴角弯起的弧度一路向上,舌尖若即若离地点触在你的脸颊上,时而抿嘴轻啄你的侧脸。从我行动的轨迹,你大概能预估到下一个目标将是你的耳朵,但同时也提防着我突然改道偷袭你的脖子。按照你自己后来的描述,那种未知的期待感就像“从头顶到后颈和肩膀过电似的酥了一片”。

   当然,耳垂被含住吮吸的感觉虽然也能令你面色潮红,但应该还不至于带来确切的痒感,直到我开始用舌尖仔细探索你的耳廓时,你的笑意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几乎就要喷薄而出。我算准了你的阈值,恰到好处地用一根手指挡在你的唇前,用气声朝你耳道中呵了声“嘘,别出声”。然后,你感觉某个柔软而潮湿的东西侵入了你的耳道内部。

   痒感瞬间炸开。你听话地张开嘴、无声地大笑着,这是你身经百挠练成的绝活儿——与哈哈大笑相同的节奏进行哈气,采取这种方式发泄再也控制不住的痒意,但与此同时则压抑着自己声带的颤动,不发出真正的声音来。当然,和放声大笑相比,这种方式更加耗费体力,你一般坚持不了太久,最后迟早还是会爆笑出声。

   但你说过,你就喜欢这种被我掌握在失控的边缘,来回数次之后,最终才推落悬崖的感觉。因此,在你的无声狂笑即将转为惊声尖笑的临界点上,我放开了你的耳朵,转而回到原点,用一个吻将你的嘴唇封印起来。

   “下一站是眼睛。”我结束了这个吻,开启犯罪预告。眼睛……这里也能成为挠痒者的猎场?你好奇地几乎就要睁开双眼,但终于还是遵守了我们之间的默契。然后我的吻落在你紧闭的眼睛上,我用舌尖轻轻逗弄你的睫毛,扫过你的上下眼皮,感受着你的眼球在那层薄薄的眼皮下不安地跳动着。

   眼皮是面颊上最为薄弱、敏感的一片皮肤了,对这里的舔舐带来的痒感也更为深入骨髓。你后来告诉我,当时的你甚至来不及笑出声,所有的心防就被这种感觉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你说了个比喻,如果说舌头对耳朵的侵犯是撩人心弦,那此刻我的动作堪比拿着金属拨片在你的心弦上哗啦啦扫出强力和弦。

   受到过强的刺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你的眼角涌出,你呜咽着,从一开始只是轻轻闭着眼睛,变成了此刻眉头紧锁,拼命地想要合上眼皮。我逗弄许久,直到感觉你已经再度濒临崩溃,我才停下动作,转而为你舔去眼角的泪珠。然而你胸口的剧烈起伏仍然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转缓。

   良久,你幽幽叹道:“怎么会这么痒……”

   你做受的时候,很少在游戏的过程中说话,通常是从头沉默到尾,把一切节奏的掌控权交给我,你的身体足以向我说明一切。这次算是破例,我一向也很尊重你的破例。我抚摸你的脸颊,轻声道:“那你喜欢吗?”

   “何止喜欢,几乎都泛滥了。”

   我当然知道,自信点还可以把“几乎”删掉。我们此刻肢体交缠,我与你的泛滥也已合流一处。如果我愿意,只要以某种频率扭动身子,即使不用手指也能把我们送上云霄。

   “那你现在想要吗?”

   “嗯,我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现在想想,你的确偏爱“永恒”这个词儿。无论是四十二岁那次的长吻,还是二十五岁那次疯狂的做爱,你总像下一刻宇宙就要毁灭似的,倾尽一切地沉醉在眼前这一秒的顶峰体验里。而你的小说也喜欢将永远与须臾的辩证作为隐晦的母题:在《大梦》的世界观下,生灵们摆渡于冥河两岸,生与死循环往复,宇宙的缘起与终焉亦有如王朝的兴盛与衰亡,总有某种超然一切的力量逆转熵值,让万物重回原点。

   我们都知道那并不现实,但你还是执着于用文字编织出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可以与我永远在一起的伊甸园。你所以会有了这样一种执念,或许应该归咎于我作为永生者的存在吧——你大概是以为我们所能给予彼此的爱并不对等,纵然你可以拿一生全部的时光来陪伴我,即便如此,你也只不过是我永恒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对我来说那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暂时光,在其余的时间里,你能留给我的只有回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对人类而言,“让这一刻成为永恒”是一种比喻意义的说法,但对我而言,那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实,只要愿意,我可以将任何一场关于你的美好回忆永无止境地循环播放下去,让时间停留在此刻,令未来永远无法到来。不错,我并非所谓的“永生者”,即便是永生者也要受到时间的束缚,不可避免地走向时间的终点,而我则可以超脱于这种束缚,自由地在时光的长河中穿梭或驻足。真抱歉啊,出于某种自私的想法,终你一生我都未能将这点向你坦诚相告。实际上,伴随着你走过一生的我,会亲吻你、胳肢你、与你做爱的那个我,你所认识的活生生的我,不过是一个投影——一个四维生物在三维宇宙中的投影。

   人类科学家将空间细分为十一个维度,但还有一个维度超乎空间之上,那就是真正的第四维——时间维度。对生活在三维宇宙中的人类而言,时间是单向、匀速流动着的,无论人们怎样突破空间的阻碍,去到宇宙的边界,也没法逆转时间,从未来回到过去。但是对于我这种四维生物而言,逆时间而行就有如呼吸般简单。

   我去到过时间的源头,也去到过时间的尽头,很遗憾,它们并不像你在《蛇渊》中所幻想的那样,像一条衔尾之蛇无始无终。时间确乎是线性的。这种线性的时间轴在我的面前展开,就像视频的进度条供我随意拉动。

   于是我将它拉回到一切的起点。

   今天是你负一百三十七亿岁的生日。这里空无一物,渊面黑暗,但我还是想为你做点儿什么,我点着了宇宙最初的奇点,在无垠的混沌中为你燃起生日的烟火,我知道这场烟火会恒久地绽放下去,见证恒星爆发,行星冷却,生命起源,王朝覆灭。然后我开始等待,等待无数概率的叠加形成的巧合将你带到我的面前。

   “生日快乐,米粒小姐。”

  

   米粒小姐享年一百二十一岁,她的葬礼将在线上与线下同步举行。

   书迷们自发地在赛博空间里搭建起纪念堂,捏脸成你书里的角色出席葬礼,并热衷于把书里的彩蛋塞到所有地方。这既是一场纪念,也是一场狂欢。

   我则独自一人参加你线下的遗体告别仪式。

   大多数人类在告别至爱的时候表现得伤痛欲绝,古代有个叫庄子的则不一样,老婆刚死,他找了个盆儿一边敲一边唱歌,搞得大家都以为他跟他老婆有多大仇。但其实我当时私底下跟庄子本人聊过,他说他觉得人生不过一场大梦:他老婆先死,其实就是先醒来给他忙乎做早饭了,他后死,相当于是多赖了会儿床,按这么算他是赚了,自然高兴得大唱特唱。

   庄子的大梦论和你的《大梦》不谋而合,后来他成为很多人的精神导师,可惜你没法成为我的精神导师了。人类的生死观对我并不适用。

   那么我此刻应该表现出什么情绪呢?大喜,大悲,还是无喜无悲?

   在这一瞬间我有些迷茫,直到主管市民丧葬事务的社区服务机娘来到我面前,催我抓紧时间跟你的遗体告别,等会儿就要拉走烧了。我愣了愣,冲你招了招手,竟然脱口而出说了句拜拜。

   生离死别,对我来说暂时还没有太大的实感。毕竟啊,你出生之前的一百多亿年,和你死亡之后的一百多亿年,二者本质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你”这一客体并不存在,时间不管,它照样匀速流动,我则照样胡乱拉动进度条。我也用不着像你担心的那样沉浸在名为思念的沼泽里,想你的时候,十八岁,二十一岁,二十五岁,或是四十二岁的某个你自然就会出现在我的身旁。

   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是活着的,千姿百态。

   多完美。

   但就在这时,有人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巾,我抬头一看,是社区服务机娘,“小姐,请您节哀,您长辈的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想看到您悲伤过度的样子吧。”

   仅从外观年龄上便将你错认为是我的长辈,看来机娘的程序还有待完善。但是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直到被机娘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怎么会呢,我是在哭吗?明明应该一点都没有悲伤才对——

   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一直在回避这个念头罢了。

   我之所以会悲伤落泪,并不是因为死亡将你我二人分开,而是因为我们之间那种不对等的爱。是的,你一直执着地认为我们相恋这件事对我并不公平,你说这场爱贯穿了你的一生,至死不渝,但它却只能滋养我漫长生命中的一小段,因此我需要背负比你多得多的思念。你错了,恰恰相反,这场爱对于你而言才是不公平的,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最终会走向终点,而我则可以无限次地拨动进度条,从你不在的“未来”逃回有你的“现在”。

   然而,自私的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向你开口承认这一点,向你坦白我真正的身份,以消弭你的这份担心。我是多么卑鄙啊,享受着你单方面自以为是的关心与亏欠,我生怕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对我的爱会有所减损。

   在意识到你的死亡已是既定事实的这一瞬间,我终于后悔了。而这后悔来得太迟了。我想要把一切向你和盘托出,但你已不在世上。

   没错,我是可以沿着时间轴回溯到当初,但这话是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我终究是有我的局限啊——

   第四维是时间,而第五维则是“可能性”。正如三维生物的人类永远不可能突破“时间”的封锁而任意穿越到未来或是过去。四维生物的我也没有办法突破“可能性”的封锁,去到某件事情发生了或没有发生的另一条世界线。这一点,对于整个三维宇宙或是对于你而言并无区别,已经发生的事情,意味着无数的可能性坍缩于了一点,我对此无法作出任何改变。

   已经爱上了你,也就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了。

   已经欺瞒了你,也就没有办法再对你坦诚了。

   四维生物的我,所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无数次地重复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在其中回味,或是咀嚼罢了。我对你的爱,以及我对你的隐瞒,都只不过是那些事情中稀松平常的一件而已。

  

   爱本身有错吗?

   如果说这场爱是有原罪的呢。跨越了整整一个维度的爱,那比任何跨越物种的畸恋还要来得惊世骇俗吧。

   如果说这场爱是有遗憾的呢。因为一己之私而怯懦着,直到一方生命的最后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真相。

   但它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的下午,顺手点进网络情感咨询室里的我。

   被顶到首页的就是那个女人发的帖子。

   “想要做爱,于是就做了。但是忘记做保护措施了,呜,真是麻烦啊。虽然很想打胎,但又害怕婴儿变成鬼魂来报复……大家觉得我是否应该将ta生下来呢?”

   底下的跟帖回复中,斥之为“渣女”“烂裤裆”者众,亦有不少人怀疑楼主是在编故事。那个女人,从生物学的角度上你应该称呼其为“母亲”的她,并未过多辩白,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荒诞的经历。

   我持续关注帖子的进展,我本不信善恶有报,再怎么说,难产而死这种惩罚与她的罪过相比似乎也过于严厉了,但那确实发生了。失去了母亲,而又不知自己父亲为何人的你,本该被送往慈爱院的。

   “我愿意收养这孩子。”我在承诺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你躺在一旁的婴儿车里哇哇大哭。你的脸充满皱纹,小小的,丑丑的。

   七个月后,你第一次学会我名字“椿儿”的发音,那天晚上你一连叫了二十二声椿儿。

   然后我看着你,笑得极灿烂,我说:“走吧,米粒,我带你去看这个世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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