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航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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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晓得是人追不上历史还是历史追不上人。

   老爷安逸在藤椅上抽旱烟的功夫里,差往街上去置办节货的伙计带回来这么几个字:皇帝没了。

   老爷没听清,伙计就用手掌合做一只喇叭,喊道:老爷!皇帝没了!老爷!

   老爷用烟枪敲伙计的头,厉声道:皇帝没了算什么,皇帝的爹也是皇帝,还不是一样死了。

   伙计说不是啊老爷,皇帝没死,皇帝没了!

   使着烟枪又狠敲了两下,老爷才回过味儿来,这下换成他颤颤巍巍地问道下仆:那当今天下,是谁在当家做主啊?伙计抠抠头皮,说:忘了问了。老爷气得当场暴跳如雷,骂伙计活该当一辈子奴才。

   最后伙计逛了三条巷子,也没人搞得清楚当今皇帝换成什么族的哪家姓。

   老爷那几天郁郁寡欢,心想皇帝不能没,皇帝不能没。

   老爷砸吧着烟杆子,从众生想到畜牲,从扬州想到雍州,从九旋之渊想到云上仙宫,老爷虽然不懂什么天象斗宿,但寂寞吃烟吃到夜幕弥漫时,望望天上星汉灿烂,朦朦胧胧间像是开悟了什么是帝星式微,天下主灾。他颔首低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和远在天边的皇帝老儿产生了共鸣,想到皇帝老儿龙椅下镇压的龙脉,应当和一年泛滥两回的江水没什么区别。情已至此,他一个勾吴水乡长大的小地主,突然又和那已然落魄的末代皇帝情同手足了。

   终于他想开了!他把小儿子叫过来,递出用筷子搅的一大块糖稀,像一层层凝固的琥珀里掺着金丝,老爷说,爹爹给你讲个媳妇儿好不好。

   小儿子以为媳妇儿是和糖稀一样甜的东西,眼睛都没抬就一口答应下来。

   老爷在水边有两座水车,祖上传的,老爷的姥爷靠水发家。

   太老爷年轻时大涝,水都往下游排,淹了田不说,还淹了猪棚和茅坑。漫溢的水面是肆意侵地的粪池,人就是底料,酵得臭气熏天。年轻气盛的太姥爷在抢水的时候卖了最大力气,往后行事,乡里没有人敢不卖他一个方便。

   水面波光粼粼仿佛流动的白银。流经下游人家,生养出勾吴地界一众水灵灵的小娘鱼。老爷闲来无事便到水边去坐,扇动蒲扇驱赶蚊虫。他眯起眼,隐约瞧见顺着白银滑下来一只带草篷的小船。划船的是名女子。

   老爷把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他是个人精,晓得小女子不会孤身一人往水下游跑,若有男人也不会落得自个儿撑船,就朝船上喊道:大妹妹,地远天高,草篷船受不得雨水,下来吃口茶吧。

   划船的女人一副好颜,身材和口音像是中原女人,女人带下船两只小囡囡,身量没长足,却可怜得紧。

   女人在老爷府上待了三天,第四天朝雾正浓时留下自己最小的妹妹,划船离开了。

   那小妹起床后,找不到自己姐姐的踪影,也不哭不闹,自己跑去水边,过一个时辰,又自己回来。老爷看中的就是小妹这样的灵气。他用筷子搅了糖稀,递给小妹,说,“你阿姐要你嫁来。”

   小妹不接糖,细声细气地答应道:“好。”也不多问。

   老爷举着筷子道:“你阿姐说你喜画,我给展德找个教画的先生,你跟着去学。”展德是老爷的小儿子。

   小妹口呿,又不说话。老爷叫人给她安排晚饭的座位时,她似乎才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回道:“不劳烦您费心,画只是个念头,可有可无的。”

   小女子心思好比雨云无常。老爷想起姐姐酒过三巡后眉头紧皱,贝齿轻咬嘴唇,泪眼婆娑,求他好生待她妹妹、供她学画的模样,心中顿时替姐姐感到不值当起来。

   “你姓么子名么子,我好找先生替你和展德看看命数。”

   “夕。”没有姓,说父亲没传下来祖姓。

   老爷找来个瞎子算了一通,听着瞎子嘴里蹦出一句句顺口溜,心想:“小娘鱼命太薄,薄得像浮萍,薄得像蝉翼,薄得像鱼泡,不说阴山刀山火焰山,连灶火都经不起。”

   夕大展德三岁,他想先让她伺候着看,等生了娃娃,再考虑要不要给展德另娶一房。男人三十岁新寻一房十七岁的太太也不打紧。

   出瞎子屋门时外面在飘细雨,一连又飘了好些日子,让流过水镇的小河水面涨到门槛下面第三块砖。展德跟着他的三妈妈上龙门去了,还没见过他的新媳妇儿。夕无事可做,用手指一遍一遍整理新换的漂亮衣裳。白天里从没见过她掉眼泪,不过老爷有一回夜起摘花时听见夕的房里有丝丝凉凉的低泣声音,这才安了一半心。

   夕的大姐,老爷忘了名字,也是个单字。带着她大一点的妹妹,走了好几天了。她们趁着朝雾走,雾气浓,回头看也看不见人,船划出芦苇丛就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炎国没了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

   听闻龙门最近动荡,说是玉门的哪个将军想要向南边打。宪兵队隔三差五抓人的消息刊在报纸版面,就在阿炀手里挥舞着——报纸从他手里递到形形色色的人手里,再从形形色色的人手里去往垃圾堆,桌角,门缝,或者变成流浪汉的床垫。而他从形形色色的人手中接过银币,这些银币再流往面包店,米店,小吃摊,老布鞋店。

   他在报亭准备取走今天的报纸,这时瞧见了那位亭亭玉立的女性。她使着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点燃的香烟,漫不经心地勾起电话听筒,只打了个手势,老板便知道将这回的费用记录在账,她熟练告诉接线员,接给租界一个医院的某个医生。她轻轻吞吐一回女士香烟,云雾袅袅娜娜缭绕周边。她对电话里的人说,上回的发烧药,再给我拿些。阿炀认识这位女性,最后一回见面是两年以前,那时候她还是教阿炀读书的先生。两年在她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阿炀唯有个头已经超过了她。

   “先生,先生?”

   放下手中电话听筒的女性向这边看来,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问道:“炀?”

   “是我,先生。”

   “你长高了……”她留意到自己手上点燃的香烟,面露窘色就要掐灭,又不知该将烟嘴弃在哪里,手足无措下,阿炀递过去一张报纸,让她将燃了一半的烟头用报纸包起来。

   女人招待他到一处茶馆,叫来小二,也不知道点什么茶。阿炀知道先生大概平时不怎么来,替先生点了茶。龙门旧城区一条街能有七八家茶馆,在茶馆里有谈生意的,谈政事的,干脆什么都不干只是闲坐的,先生不熟悉茶馆,只说明她平时都待在租界。

   先生寒暄几句,问起他的近况。他如实答道,靠卖报纸做小工过活。

   “让我看看你的衣裳。”

   阿炀的衣裳是光鲜的很的,虽不是西装革履那么夸张,但也足够“摩登”,上衣有好多个带扣的口袋,裤筒笔直,他还有一顶格子花纹贝雷帽,天冷就戴。最重要的是他的衣裳干净,完全不似以前在乡下的一身邋遢样子。若说他现在爱干净的原因,应当是衣冠不整的街溜子,不会被放进电影院。

   他起身,捏住衣角扯直给先生看。

   先生看完也就光点头,没得个评判的话。

   他有很多想问先生的话卡在喉咙里。先生见到他就掐掉了烟,她肯定不会想聊起如今的生活。

   先生问他来龙门后还去不去学校,阿炀老实答说供不起自己读书。他说他现在卖报纸,没卖完的他就自己读,学到的东西不会比学校里教的少。

   “还是找个学堂上的好。”先生说。“炎国现在学生很多,但是还不够多。”

   学生太多了大概会没人种地。阿炀打趣道。

   先生拿出几张纸币付了茶钱,临别时将她现在住的地方指给阿炀看,说要找她,就到公寓的门房讲一声便好。

   阿炀点了点头。

   “阿汤的事我很抱歉。”先生走了,这是她唯一谈及两年前的话。

  

   应该是炎国没了皇帝以后的第八个年头。

   历法早早换了新,报纸上都在用。报纸也是个新鲜玩意儿,从龙门传过来,传的都是几个月以前的刊号。

   勾吴乡里新开了个学堂,是家里有几座水车和一百亩地的老爷开的,先生是个女先生,放旧时代是稀罕事儿,最近几年到处都在讲平等,也不再稀奇。女先生面容姣好,脸型是勾吴地界多有的小脸,眼珠子明亮,鼻子小巧精致,皮肤滑溜溜如同洁白无瑕的大理石。

   女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她的名字,少有人认得,只觉得像半边犁,女先生说她的名字是夕,小孩子们就认出来了,她是开学堂那家小少爷还未过门的媳妇儿,用时髦点的话说,未婚妻。

   “时髦“都是报纸上讲的,报纸上还爱讲“摩登“之类的词汇,什么时候开始的说不上来。乡里一个老童生,废除科举后做起了糖葫芦和冰棍生意,闲来无事,孩子们就去找他读报,读几行字要停下来喝口茶,周刊他要分一个月读完,幸好勾吴只有落后几个月的报纸。龙门租给维多利亚人和高卢人以后,好像“摩登“就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了。

   夕先生实在是个很不“时髦“的先生,却很是“摩登”,先生没有留着最流行的齐额短发学生头,而是将头发披散在肩上,有时会用一束红绳在一侧绾出发圈,不似龙门的现代女性一样穿衩开到膝的旗袍,而是上着白岑岑的绣游蛇的长袖立领盘扣袄,下身着齐膝的直筒短裙。她第一堂课也不教书,就教他们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村里小孩儿互相只叫的上小名和外号,大名写在爹娘床头最下面抽屉的纸上,当初算命先生给取的,命里缺什么就给取什么名。听说都是落后思想了,现在小孩子的名字里有“华”、“民”才算吉利。在课堂上想不起自己名字的小孩儿,问到自己的大名就成了家庭作业。

   夕先生看完青年手里的纸,教他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从粉笔盒里捻出一根还算完整的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记号,捺撇撇捺,粉笔点黑板的声音清脆好听,咚嘶咚嘶,一个工工整整的“煬”字留在黑板上。

   阿炀有个姐姐叫阿汤,阿汤每回喊他名,便觉得自己是撇着一撮胡子砸吧嘴嚼草根的山羊,从记事起就这么觉得。这下好了,他不是阿羊。

   阿炀不会用手指捏紧粉笔,用拳心握又写不了字,夕先生把粉笔放在他的手指间,用自己如葱根一般白净细嫩的手指帮他捏稳粉笔,带他一划一划得写下自己的名字。就算有先生的帮助,他还是写得歪歪扭扭,“煬”字上头的扁扁的“日”写得又细又长,没有好好封口。黑板上两个大不一样的字并列在一起,都是他自己的名字,看起来却像是东施比西施。哄堂大笑,只有夕先生弯腰——她其实不用弯腰,阿炀十四岁,头顶刚超过了她的下巴——轻声鼓励道:“写得很漂亮。”

   夕先生身上的香味很醉人,似乎是从头发丝里散出来,墨染过一样,拿来制笔写字怕是正好。阿炀被香味箍住脑袋,晕晕乎乎回到自己座位上。其它人也在黑板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谁写完大家就笑谁,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写得正楷漂亮,全被笑了个遍。

   夕先生散学早,因为多数小孩散学后还要帮家里照顾田。阿炀散学后还在手心上比划自己的名字,珍重而敬畏,像是阿炀从生下来起第一次变成了阿炀。

   他嘴里衔着草根,戴着草帽,坐在田埂上,充当驱赶鸟虫的草人,日头不多,薄明透过云层,阴天比大晴天更好,人活着舒服,但阴天多了不好,谷子长不饱满,棉花也炸不开。刨开湿土要是看见蚯蚓在钻,连土一齐挖走装进兜里。蚯蚓能用来钓甲鱼,开学堂的老爷春天叫人往附近的塘里抛了一百只甲鱼苗子,偷偷钓走几只,人只会觉得是趁下雨涨水的时候逃跑的,或是被抢不到食的同类咬死的。

   或许还能碰见衣着单薄的先生在池塘边打水的样子。阿炀晃晃脑袋把这种念头赶了出去。

   到捡柴回家生活做饭的时间,从学堂方向有人来。阿炀看见是长袖白衣黑短裙的夕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位穿一身黑色不知道什么质地的新式服装的男人,阿炀猜那就是夕先生的未婚夫,钱老爷的小儿子。他和先生贴着手臂走路,惹人嫉妒,踩着锃亮的皮鞋,倒也舍得往田埂间泥泞遍布的烂路上走。

   先生应该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至今未同钱少爷完婚。晚婚或许是因为女子命格里七杀太重。至少,阿炀瞧见先生同她丈夫的感情是好得很。或许他们近期就要完婚,一年里有无数个吉日,找到好时候钱老爷便会大设宴席,招待四方来宾,恨不得让喜庆的消息传到龙门。

   他心里不痛快,把草帽盖在脸上,往田埂上躺,装作没看见那两人。

   草编的空隙里透得过微光,谈笑声近了又远了,忽然听得一句:“你等我。”阿炀觉得有人在向他靠近,心里紧张起来。

   夕先生揭起他盖在脸上的草帽,蹲在一旁。

   “炀,课后有好好复习吗。”先生问道。声音像荷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漾起的波纹。

   阿炀支支吾吾,话都卡在喉咙边,最后只点点头。他看见不远处穿新式服装的男人,把自己的帽子摘了又戴,似乎还满不习惯。

   “你名字是写的最好的,寓意也好。”夕先生说。

   先生将他拉起身,说要招待他一顿晚饭,先生家也就是钱老爷家,沿着路走一刻钟就到,他是知道的。阿炀看了看自己浑身泥灰,手脚的指甲盖里都卡着土,羞红脸说不用了。

   先生还坚持,阿炀就扯了个谎,说:“我第一天上学,阿姐今天杀了鸡,等我回去吃。”他姐姐过年都舍不得杀鸡,别说他上学。

   先生听罢也就不再坚持,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告别后,就向男人走去。

   那天他回晚了,是去捡稻草扎草人,心想:“以后不能自己往田里钻了。”

  

   据说除龙门以外的地方都是乡下。

   吓!那京城也是?

   京城最乡下了!

   小孩子们刚听老童生念完报,咧着嘴乐。大概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就足够小孩子想象出龙门是个怎样的世界。大街上随处可见黄头发、鹰钩鼻的维多利亚人、莱塔尼亚人和高卢人,店铺门面上打的是弯弯曲曲,像是能用来钓甲鱼的蚯蚓字,买东西不用银子,用彩绘的纸币结账。以为是银票,却得知纸币是不能直接兑出银元来的。竟然真有人敢用那种钱。

   阿炀想,夕先生的未婚夫就是让他爹送到龙门读书回来的,先生应当也一起去过龙门。

   老童生有个宝贝得很的铜茶壶,当他开始拿手指蹭铜壶上的锈渍的时候,就说明他今天念得累了,改日再讲。野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去河边,阿炀没跟着跑。他留在老童生旁边。日头垂到半山腰,老童生眯着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阿炀递给他一个铜钱,老童生从靠在土墙边的糖葫芦棒子上抽下一串。阿炀摇了摇头说,我想要报纸。老童生把报纸和糖葫芦一起递给了他,说旧报纸一个铜板都不值。阿炀转身走的时候老童生叫住他,问道,你想去龙门吗?阿炀狠狠地点了头,先生去过龙门,他也想去。老童生就从装铜水壶的包袱底下摸出几个小开本来,一起交到他手上。

   阿炀离开时老童生对他喊:到龙门去!勾吴方言无论男女都是挤圆了口腔发声,他的声音不似北方人洪亮,也传不远。

   他想让阿炀什么时候去龙门?明天肯定不行,明天他还要上夕先生的学堂。后天也不行,后天他要帮姐姐从布行抱回家里的第一床被单。或许到明年都不行。因为他不知道姐姐明年会不会嫁人。

   他回头望老童生,老童生背着他走进夕阳里,他低头费劲地认清小开本上的字,是几本宝卷,他觉得老童生像是在白帝城托孤的刘玄德。

   阿炀熬夜读宝卷,但不认得的字太多,抠字眼看未免有些好笑。月亮过窗头以后就看不清宝卷上的字了,阿炀将宝卷塞进草席下,埋头睡觉。迷迷糊糊间他有点明白,或许到他能自己读完整本书以后,就该是去龙门的时候了。

  

   自那以后阿炀常常找借口,往先生公寓里跑。有吃喝玩乐的,总想着要不给先生也捎过去一份。

   先生身边原来是有男人的,经常在公寓寻不见踪影。若捎给先生的是一小包绿豆糕,那还能等到先生回来再给她,若是多买一份的是冰糕、雪糕,就只能自己消受。所幸先生总是欢迎他来做客的,不管是刚从漆黑打蜡的轿车上下来,还是独自步行回家,先生总是面带笑颜,问起他的近况。

   一切都好,在龙门总比在乡下舒服。

   “我倒是会更喜欢勾吴的乡下。”

   可从芜杂的土地上逃跑的也是先生。逃跑或许语气太重了些,或许逃跑是用来修饰他自己的。

   阿炀心里痒痒的,总想亲自问问先生如今在同哪些人交往。不知道从何问起,鬼使神差地讲出了钱展德的名字。

   “钱展德?啊,是了,钱展德结婚的那天,你也在学堂里。”

   先生讲起过她同钱展德初次到龙门的经历。展德来读书,她作陪读。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花哨物什。

   读到将毕业那年,龙门时兴起学生运动来。他们进入了某个会社,钱展德在会社筹划开办报纸。

   那时为了撑起新刊物,只得由学生们换着笔名去给报纸写稿,先生也在那时用过不少笔名,像是“小躁”,“阿咬”,“得意”与“自在”之类。时常也给报纸画些小图。

   “比起作文章,我还是画图更有精神。”夕伏案写字时喃喃道,钱老爷曾愿意资助她去学画,但被她拒绝了。

   不是说给阿炀听的,是自言自语。

   先生随手涂鸦几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其中一个圆脑袋,溜海是向下戳起的几根头发,剑眉笔直。先生说这是画的阿炀,盯了十多秒钟,还真看得出些神似。阿炀想,若是先生真去学了画,如今或许真会有所不同。

   “先生以前同钱展德相处好吗。”他实际上想问的是先生同现在的男友的关系。人脸皮是够薄的,不借个中介便辩不出心里的所以然。

   “别谈这些了,好吧?”先生的语气是蛮轻松的,因此也看不透真正的情绪。

   “阿炀,要是上学,你是喜欢文史还是理工?”

   阿炀想了想说,“大约是文史,以往一听算术课就瞌睡。”

  

   阿炀记得夕先生的课堂不从人之初讲,而是讲太阳、星星和月亮。除了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还有地球绕着太阳转之类的怪谈,课堂上只有夕先生的讲台上有粉笔能写字,她在黑板上咚咚咚咚写下娟秀的小楷字的“太陽”,“月亮”,“星星”与“地球”。阿炀发现自己名字和“太陽”的“陽”写法像,想起先生之前说寓意好,心里像自己产了蜜一样美滋滋。那堂课阿炀听得认真,散学后还觉得自己也绕着太阳在转。

   农忙月前先生给他们讲算术,算术他们知道,不像地球和太阳那般天方夜谭,算筹算珠,不管哪个店铺里都有个一脸神气地啪嗒啪嗒打着算盘的胖子在。先生规规矩矩地讲算术的基础,讲了两天以后来学堂的小孩儿少了一半。到农忙月,彻底没人来了。

   农忙月过后,先生开始讲历史。历史好歹比算术有意思,从炎黄开始,先生带他们一起数完了炎国历朝历代,讲到中间,阿炀听见有个有个著名暴君,谥号为“煬”,这回是真的和他的名字一点不差了。那堂课他恍恍惚惚,在心里埋怨过世的爹娘和不知道哪里的算命先生。最后竟然也有点埋怨起夕先生来,之前干嘛要对他说他的名字“寓意好”呢。

   但阿炀喜欢先生。喜欢不“时髦”却“摩登”的先生,喜欢温润如玉、身上清香扑鼻的先生,想到先生惹人欢喜的可爱脸庞,和握住他的手时传递来的体温,心里总是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阿炀最近认得了一些字。念起宝卷上看来的顺口来,貌似是以往一个女诗人作的诗,诗吟道“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知半解,但阿炀想起来先生,他经常盯着先生的眼睛走神。先生只看外表自然是绝色,但先生真正的神气,他觉得都藏在先生的一对摄人心魄的眼眸之中。“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起先他一个“笺”不认得,过了半年才在先生的课堂上习得,是“红笺小字”的“笺”。

   月光下阿炀翻出宝卷那页,“月移花影约重来”。

   夕先生与他在月光底下相约,他如约于月下赴会,红霞飞上面颊,其中有万种风情,他将他的“红笺小字”交与先生。先生不看,却道,信笺小字密密麻麻,准是满篇的花言巧语,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要用信笺传递心意,而不亲口说给我听?于是阿炀将先生小巧的肩膀拥入怀中,用粗糙的手指划过先生的发丝。之后……之后呢?他还没想好。年轻男子有太多太多值得妄想的东西,但阿炀胆小,害怕用这些肮脏下流的东西玷污了他心里装着的先生。

   红笺小字他大概还是写不出来的。一方面是毛笔难用,阿炀用毛笔写起字来总像龙蛇乱舞,毛笔还吃墨水。另一方面,学堂用的粉笔据说都是夕先生自掏腰包,每一段粉笔用得不能再用以后,先生都会将其收进粉笔盒里,因此能在课堂上让学生练习写字的机会实在不多。先生荷包一直吃紧,不明缘由。

  

   每当冬天就怀念起夏天的暖和,但真到了夏天,水边滋生的孑孓就变成了嗡嗡响的飞蚊,仲夏最令人烦躁,这时候回想起隆冬蜷缩在棉被里,瑞雪将田地盖得严严实实,又会觉得比闷热的夏天好过许多。

   夏天最豁命的还是要干活,这样的时节可没有大雪能给人偷闲的理由。日头高高挂起,把汗蒸成水汽。阿炀的年纪能在田里帮上忙,可他和阿汤都没有田,附近的田都属于钱老爷。夏天田里总是有人,也不用找小孩儿来看守。

   于是野孩子们就聚在一块儿玩乐,他们总能在双目所及的任何地方找到乐子。撇一根树枝就能钓虾,捡一块扁平小石子就能打水漂,最不济捉一只猫儿,给它把指甲全部磨掉。

   夕先生的课堂还在继续开,天天去上课的比起刚开学堂那几天,已经三分之一都没有,但夕先生还是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踩着厚鞋底的布鞋,经过田间的土路。有时钱府的小少爷会同她一块,有时不会。上个春天里,小少爷去了龙门,夕先生一连两三个月都是独自去学堂。

   日头高的时候学堂打开门窗通风,日头低的时候黑板反射的太阳光使人根本看不清粉笔划的痕迹,于是就要关窗,可一关窗屋内不通风,愈发热了起来。阿炀自己也汗流浃背,注意力却一直在先生身上,先生也热得生汗,她讲算经里的分田法,讲得燥郁,听得也燥郁,汗水聚成水珠,沿脖子的曲线滑下,再讲一会儿,细汗从背、从腋下、从胸口沁出,先生今天着的一件旗袍,汗水让旗袍的布料紧紧贴合住年青鲜活的肉体,眼见着越来越贴身,身材的曲线也快一览无余。是否该感谢算经。闷热不光是天气的闷热,连带着人的七情六欲也开始燥热。

   一题讲完,阿炀举手说,先生,今天太热了,能早些散学吗。

   夕先生拿书本扇扇风,挥挥手,说那今天就早些下课。

   阿炀跑回家,揭开盛粥的小桶。阿汤昨晚熬的绿豆粥还有剩,解暑得很。阿炀将碗在水桶里狠狠刷洗几遍,盛起一碗绿豆粥,往学堂方向快走。天热东西坏得快,但他又不敢跑,怕弄洒。要是能找个容器装好,放在流水里冰镇一个时辰就好了。他想起老童生的那个宝贝铜壶来,只怕是他死了也不存在让给阿炀。

   阿炀快步向学堂时,正巧撞见钱小少爷也进了门。他一定是来接先生回家的。

   阿炀端着碗靠近学堂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响动,他换手拿碗,悄悄给木门拉开一个小缝隙。眼睛往门缝里瞟,学堂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夕先生,一个是先生的未婚夫,正在互嚼嘴唇。阿炀感到气血上涌,面红耳赤。

   嚼嘴唇还不够,门缝里的人似乎想要继续互嚼舌头。纠缠的舌头将阿炀的眼珠子也一起纠了进去。

   夕先生轻轻将男子推开,阿炀也赶紧将眼珠子从门缝中挪开。

   他听见屋里的交谈声。是先生在轻声埋怨男子不分场合,男子则一个劲地讲些下流情话,赞扬起夕先生汗水浸湿衣物的姿态来,他将面前汗淋淋的女子比做渡银河时沾湿了衣裳的织女星。真是轻浮。更何况明明是他首先发现的那副模样,他还为此找借口让先生早些散学。

   他感到他像是与司马懿遥相对峙,却病死在五丈原的诸葛亮。

   他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听,期待从先生口中听到些拒绝的话语来。可透过半闭的门扉清晰传来的,却是尚未成亲的夫妻更加激烈地拥吻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嘴对嘴能产生像鲤鱼吐水一般的腻响。之后是重物碰撞声,哗啦啦衣物摩擦声,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嗔骂声,真如将身子许给凡人的仙女一般,娇滴滴地笑,又害羞地抿起嘴唇,从鼻中发出气音。

   阿炀趁着一股劲儿跑了,不知道跑了多远,碗里的绿豆汤撒了个精光,只剩薄薄的一层。原来所谓屈辱,是卡在气管里、比发霉的馒头还难以下咽的东西。他一仰头喝光碗里的东西,想将木碗狠狠摔在地上,可是怕被姐姐说,就做了罢。

   夜里他梦见的先生有了新的样子。

  

   龙门的宪兵每一队都配了洋枪,用崭新带黄铜扣的皮带背在背上,胶底马靴踩在水泥地面上啪嗒啪嗒清脆作响,照常巡逻起国土,到祖国与租界的交界口转一个圈,向远租界的那边看不见的军旗敬一个礼——队长最近赌钱,同人起冲突时负了伤,抬不起手臂来,于是最后敬礼的那一步经常就省略了。

   队长带着人啪嗒啪嗒招摇过市,想到自己的政绩,抽烟都多咳嗽了两声。

   他看到路边的卖报的男青年,这种小贩子一般还顺带卖烟。叫住小贩,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把自己领口的口子解开重新扣上,作一副肃穆威严态盘问说,昨天东街抓了个一个卖烟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贩像是乡里人,龙门话说的结结巴巴,颤颤巍巍地,不、不知道。

   坏的很呐,勾结特务,把党内机密卷成小纸条,塞进烟盒里。有男人来找他要烟,不给钱,他就会问,客人啊,哪里有不要钱的烟抽。要是对方答,有的!那得是太阳高高挂,红艳艳旗袍穿身上的女人烟。这就对上暗号了,当场把藏了情报的烟盒塞过去。

   队长一边讲一边让带枪的宪兵夺过小贩摆烟的手提箱,一包一包拆开来搜。

   烟都搜进了宪兵口袋里,小贩看得肉疼,但在这么多枪面前也不敢开嗓子嚎。他自己拆了一包烟,抽出两个半根,将烟盒递向队长,说,您要烟,直接说一声就行了,哪里有收钱的道理?

   队长眉毛一横,你说我是特务?

   小贩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您是官儿,特务是贼,您不给钱和特务不给钱哪能是一回事?

   队长觉得有道理。从兜里捻出两块钱丢给小贩。两块钱当然是远远不够一箱子烟的,一包都不够。

   宪兵队盆满钵满地离开时,小贩还要陪一句,您慢走,下次还来。

   最近形势依旧不好,虽然不用担心北边玉门的军老爷要打过来——因为南边已经主动组织起人向北打。南边的军老爷本就有将在外的传统,如今炎国皇帝都没了十多年,终于耐不住要向玉门进军。或许和住租界的一些人关系不大,可街上的报纸,戏馆拉幕的驼背,凡是会走路的嘴巴,没有一张不是在议北伐的。龙门也在南方军队北伐的路线上,于是宪兵巡逻地更加频繁。

   除了北伐,报纸上也登些当红艺人、当地戏班——或者最是时髦的——龙门本地导演。

   租界有家电影院,一天到晚在播放刻在胶卷里黑白的哥伦比亚大片,有声的或者无声的。哥伦比亚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也放过龙门人自己拍的戏曲片子,维多利亚人和莱塔尼亚人还没发表什么意见,龙门人自己开始了,说是糟蹋了传统艺术。一张电影票二十元,是阿炀呆在勾吴的乡下时想都不会想的价格,如今他只要勤勤恳恳做上一个月小工,竟然也能体面地看一回电影。

   那位当红导演,阿炀在报上见过照片,还在大街上见过真人。

   是在夜幕下的龙门,导演同夕先生走在一起,揽过先生的腰。先生穿着平时看不见的盛装,同导演一道走进灯火通明的洋馆里。

   “前阵子碰见先生穿礼服,煞是好看。还同龙门的大导演走在一块儿。”

   “啊,哈。”先生笑了,“浪头大嘞,真才实学一点儿没有。只是帮衬过几回戏本,就非要请我去哪个宴会。还有,莫再叫我先生了。”

   “您以前是教读书的先生,现在是作文章的先生。”

   夕突然抬头问阿炀,“炀,你有钢笔吗?”

   “钱展德送过我一支,被我丢进河里了。”

   夕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有些疑惑。

   “展德最近回来龙门了。”她有意无意说起一句。“炀,你拿着这个。”

   那是先生笔筒里的一支钢笔。笔身是上了亮漆的木头。

   “上学就得用笔。你来我这时正好可以新吸一管墨水回去。”可阿炀现在没有在上学,夕只知道阿炀整日遛街、轧马路,别的都被蒙在鼓里。

   “如果钱少爷找上门来,先生会见钱少爷吗。”阿炀问道。

   夕也就只是一笑,浅浅弯曲的嘴角像农历月末以及月初的月牙儿,说:“他带着夫人的。”

  

   孩子们这天让老童生念报上一段话。

   这是一只金丝雀的鸣叫,展翅却撞上自由的监牢。

   浮游的指纹敲打了头颅,流言的口水浸湿了羽毛。

   尖爪抓不破断节的枝丫,利喙啄不开结冰的仲夏。

   ……

   老童生念一半不念了,说,这是什么东西?孩子们说是诗,老童生大发雷霆,说这种东西也配叫诗!配?呸!

   结果老童生读了十年报纸,却不懂摩登的事,往后常常被孩子们拿出来耻笑。

   阿炀找老童生拿那一份刊了几首摩登的诗歌的报,老童生斜了他一眼,塞到他手上。

   阿炀晚上回家,依旧是在月光下读。

   报纸上似乎什么样诗歌都可以登。

   宁求一杯米,不进一桶金。胡说八道。

   世人说家燕一载数迁屋,倒不如小雀儿唧唧喳喳像老鼠。不像是诗,倒像是戏本。

   报纸上大约什么都能论,不光是诗被拿出来论,还有“论战争”、“论死亡”、“论自由”,其中最好笑的应该是“论土地”。阿炀想论土地光是能种庄稼和不能种庄稼的,龙门人都分不清,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论的?没了皇帝以后,龙门人什么都敢论了。

   众多“论XX”里,阿炀独喜欢小报边角里的一篇“论爱情”。他把那一块单独撕出来贴在墙上,浆糊用多了,报纸上的字被浸湿,有些看不清。要是有一支钢笔就好了,阿炀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有钢笔就可以把报上的文章抄录下来。他曾经读到过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的现代文人,心驰无比。有钢笔,连给先生的“红笺小字”说不定都能轻松写出。一支钢笔竟然比人长着的一张嘴还管用。

   以后去到龙门,一定就买的到钢笔了。阿炀本来是这么盘算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支属于他的钢笔来的这么快。

   阿汤到钱府做完针线活,晚上走夜路回家时摔折了腿。请了大夫问完诊,说没伤到骨头,但得躺在床上静养几月。阿汤坐在床上也在弄针线,每做好一部分,便遣阿炀将织造好的衣物往钱府送。钱府就两里路,但要穿过几片田。守门的有两个戴帽子的门丁,阿炀说是替姐姐送缝好的衣服来,便放了他进门。钱府不是什么王侯老爷的园林,更不是龙门贵人的公馆,但对阿炀来说已经过于气派,两条暗红雕花漆木拱廊支通内里,夹在中间的是石头垒的小池塘,和一口蓄养浮萍与荷花的大水缸,池塘边耸立着一人高挺拔笔直的奇石充作假山,窗棂是清一色的圆角方格纹,大气非凡。

   有个像在管事的丫鬟来迎他,叫阿炀把布料抱去洗衣房。阿炀一去一来,都没看见自己的夕先生,不免感到失望。

   他第三回向钱府跑,送完东西回头时,撞见了刚回府的小少爷。记得小少爷的大名叫展德。

   小少爷还是那身笔直的天鹅绒西装,头发上梳擦得油光锃亮,带着金丝细边框的圆眼镜,下人们问他的好,听得出他是刚从龙门回来。

   “你是哪家的。好像常去学堂?”

   阿炀给小少爷问了好。

   “是叫炀?”

   “是,上学堂一年有余了。姐姐阿汤在府上做织工,前阵子摔了腿,便差我来送东西。”

   小少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挥挥手放阿炀走。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小少爷拍拍自己西装上衣的口袋,摸到一个棍一样的轮廓,伸手取出,放在阿炀手心。

   是一支钢笔。阿炀没想到梦想实现地那么快。

   “我听夕说起过,你在学堂里成绩一直最好。这支钢笔权当做奖学金。替我向阿汤问声好。”

   阿炀恍惚。他当然还记得钱小少爷那日在无人的学堂里同夕先生厮混的禽兽模样,一时间和眼前这个慷慨又格外“摩登”的风雅文人对不上号。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钢笔的样子像极了阿炀幻想中的“大学生”。

   钱展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阿炀把钢笔放在太阳底下看,黄铜的笔夹反射太阳光明亮晃眼,笔身是乌黑的冷色,钢笔似乎比太阳还闪亮,又因为黑色,比太阳多出一抹神秘的风情。他回家的路上产生了欢呼雀跃的欲望,当然钢笔只是梦想的一部分,阿炀最终的梦想是写的出字儿来。

   首先把用浆糊贴在床边土墙上的“论爱情”抄下。

   再之后……他犯难了。

   他一直希望交给先生的“红笺小字”,真的还要写吗。

  

   夕交给阿炀一张电影票,是新电影的首映会,导演是阿炀见过真人的那位,阿炀没看过他的电影,却也在报上见过他的专访,这位大导演的的风格是大量启用炎国本土演员,特别是年轻女演员,影片内容是龙门上流社会的风花雪月。

   “别人送的,我不高兴去。”

   阿炀知道就是那导演本人送的,收下了票。

   电影开场前几分钟,关了灯,他才摸进放映厅,找到票根上印的座位号。

   电影的内容果然很无聊。屏幕开始闪光时,画面对准了女主角的屁股,婀娜多姿的妙龄东方女子,像妓女一样扭动着臀部,她在画面中央不断缩小,最终看得清整个裸露的背部。镜头慢慢拉远,女主角像是从观众席走进了画里。从声音唱片里响起歌声,屏幕上的女人也对起口型。

   啦——啊啊唔哦——不清楚她唱什么,好像是没有歌词的。

   电影放到一半,前面的座位有两个人站起身来,放映机的灯光打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照出电影女主角裸露的屁股的形状。男人一边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表达歉意,一边艰难地尝试在两排座位中间抽身而出。

   那男人是钱展德。他带着女人,雪白的屁股照在女人脸上时,也看清了面相,是钱展德的老婆,但不是四年前坐在轿子上娶进家门的那个,是后来娶的第二任。

   那两个人穿过过道时,阿炀瞧见女人嘴唇开开合合一直说着什么,耳朵里除了音乐还有女人的声音,语气略有些激烈。

   电影结束后他到先生的公寓,把这件事当趣闻说给先生听。

   先生正在折衣物,折好衣物却又不放回木制的柜子里,而是装进手提箱中。

   “先生准备出远门?”

   “嗯。”夕说。“钱老爷死了。”

  

   要找谁来给钱万三哭棺材呢。钱万三祖上不是什么好人,乡里乡亲老一点的都门清。

   钱万三的爹是发人命财的,那年水灾他是出了力,可完后又在水上设了卡,凡是要从这条河上过的,都得留下银子。那时候皇上可还在啊,官府派人来拿人,来审钱万三的爹,有相亲邻里念恩情的,就替他做了担保。因为钱万三他爹再强盗,也没抢到邻里头上来。

   后来,钱家人反倒是和官府搭上了伙,用赈灾的名号,强行收了乡里十之八九的粮食,卖了十数倍的价格。

   早有传言钱万三的心肝脾和铜板一样臭,也多的是有人备着给姓钱的落井下石。

   于是钱万三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远远放了两个炮仗。

   乡里人不会知道,开了两年学堂的夕先生或许是唯一一个记得钱万三好的人。阿炀的姐姐,以前是会到钱府做点针线活的,从她口中晓得,夕还当教书先生的时候,也不经常住钱府,而是另有庐屋。

   据说是钱展德的三妈妈不喜欢这命相不好的儿媳,每年钱老爷上山拜寺庙吃斋的那几个月,夕就到别处去住。

   “人家说夕姐姐不讨钱府人喜欢,我以前不信。可上回去做活,碰巧赶上老爷在家,这一家人虽然在一张桌子上,却聚不到一块儿。老爷与三夫人和小姐们先吃过一半,三夫人离了席,和小少爷和夕姐姐再吃过一半,一顿饭作两回吃。有人来就有人走。”阿汤曾经一边掰着豆荚,一边当做秘闻告诉阿炀听。

   钱万三一共三个老婆,钱展德是小儿子,但三夫人并不是钱展德的生母。钱府的些个子嗣,最先是二夫人生了三个女儿,如今各嫁了各的夫,后是三夫人生下了老爷的大儿子,大夫人还在世时过继给了大夫人,结果落水早夭了。再是二夫人生的二儿子,二少爷不孝,同老爷闹翻以后带着媳妇儿移居了玉门。最后才是大夫人亲出的钱展德,大夫人老来得子,因此落了病根,没多久便去世。

   于是钱府众多子女只剩下钱展德。或许这也是钱万三生前吃斋拜佛的原因。

   二夫人因为老爷死,受了激,还瘫痪在床上动不了。丧事由三夫人一手操办。

   夕推着行李进门时,三夫人正在安排给老爷守夜的戏班子。

   “你放着罢,你毕竟是外人,你来给老爷磕头,钱府把你当客人待。”三夫人这么说的。

   钱万三死前对她很好,甚至从没把她当作童养媳看。夕只在自己心里明白,从不曾提起。老爷怀的心思恐怕是亲生的女儿终究是要嫁到别人家,但夕以后要同展德结婚的,往后都是钱家人。

   他可能没想到直到自己被鬼差招走都没等到夕变成钱家人的这一天。

   老爷出殡哪天,棺椁从家门离开。绕一个山头,折回来,土葬在钱家祖坟新挖的坑边。

   第二天,夕就离开了。

   再一天,钱展德也回去龙门。

   在玉门的二儿子没有回来,连个消息都没有,那是当然的,因为正在打仗。

   到此钱府一个男人都没剩下。

   有爱说闲话的,狠狠地笑话完了,说钱万三的爹坏了德行,阎王账本下都记不完,全记在子孙后代身上了。

   吃了十多年斋,也还不完。

   看来人死后总是能得到裁判的。也怪不得古往今来,都喜欢用死来给人解脱。

  

   先生后来答应那位大导演要出演一部电影。

   报纸上管导演的新电影叫惊世骇俗的突破,先于西方探索了女性的肉体之美。阿炀没从先生那收到票,他自己悄悄地买了。

   先生是美的,很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危如累卵。即便是黑白的映画,都饱含了先生身姿的曼妙。若将导演其它作品评为鸡爪踩过的雪地,那有先生的则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墨画。无论是旗袍,或是洋服,亦或是先生穿惯的白衣短裙,皆有超凡出尘的气质。镜头给到先生的侧脸,幽怨愁绪千万丈的神情透过了荧幕,勾吴水乡生来的小家子气成了画中仙人同现世的一缕缘结,她梳理起墨染般的发丝,将其绾作发圈。

   于是先生在龙门的夜晚有了些名气。

   先生同导演断得很快,仿佛深夜还在同他出席舞会宴会,任他在耳边私语,一到凌晨便分道扬镳,形同陌路。龙门导演下一部片子就换了女主演。

   一段时间没见到先生,听人说先生和一直有交往的莱塔尼亚的医生住在了一起,预备要结婚。她应该算聪明的,知道龙门近期会动荡,所以在租界找到了靠山。

   最后因故没有结婚。

   阿炀找到先生时,先生半眯着眼,躺在床上吸烟,不再是一根一根细长婉约的女士香烟,而是烟枪。阿炀嗅见那个味道,知道烟灯上烧的不是寻常烟草,是上流人说的雅片。

   “炀。”先生吸大烟吸得迷糊,“抱歉,我有些头痛。”

   “听人说先生之前去租界是结婚去的。”

   “原先是这么打算的。只不过那医生是个牙医,见不得人抽烟。最后便罢了。”夕笑着说,“牙医算什么正经医生。只会哄骗人钱财,还自视甚高。”

   先生另又笑着讲那牙医没有医德,私自拿药卖给患者的那回事。

   先生笑得戏谑,却又妩媚动人,这是未曾见过的,烟雾缭绕下,已经找不到仙子的模样了。她更像薄命的红颜,像七杀星旺盛的李香君、李师师。慵懒和假借的幸福感堆积在软绵绵的弹簧床上,她侧伏着,眼皮微垂,双腿肆无忌惮地外露。

   “炀,我想起钱展德结婚那天的事了。那天你是故意来安慰我的吗?”先生说,“你知道我将你当男人看的。”

   “先生准是吃烟吃糊涂了。”

   “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模样?”夕面带挑逗地说。

   阿炀摇头。

   “到底是不喜欢还是喜欢?”先生没等他回答,嘟起嘴唇,“什么好什么歹,我还是分得清的。”

   先生主动亲吻他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曾经贴在床头土墙上的的“论爱情”。先生的淡粉色水嫩的嘴唇上,大概是不含有爱情的。先生还有多少男人是他不知道的,先生还有哪一块皮肤是有爱情的吗?抱着这样的疑问,他开始摸索夕的全身,骨骼分明的脚踝,细长的小腿,人体独有的圆滑曲线勾勒的双股与臀肉,作为男女差异的体现,纵使先生不是肉体异常丰满的那种女人,臀部柔软也令人深陷其中。腰肢弯曲出弧度,胸口软糯糯地有一团嫩肉,合并四指,以虎口庄重而谨慎地托住,缓缓揉捏。然后是,锁骨,脖颈,相重叠的嘴唇,摩擦着脸颊的鼻尖。

   最后是先生的神采之处,如同宝石般的眼珠子,将人的灵魂全锁了进去。

   行房事时,先生让他顶地花枝乱颤,指甲挠着背,咯咯咯地发笑。

   先生吸了一口雅片烟,轻轻吐在他脸上。

   烟气呛得他咳嗽。这时他完全弄懂了,他原以为是那些变得文明、变得虚伪的摩登男人带走了先生全部的爱情,现在他晓得,先生的爱情就在烟灯上烧着,白丝状升起的云雾是破灭的幻景。

  

   皇帝没了以后的第十年,要说最大的事儿,还得是钱府在准备喜宴。

   钱府派了采办向村人收粮食收鸡蛋,屠户一口气宰好些头猪。还有天来了个军老爷,坐着轿子,四周八围着一圈带洋枪的大兵,大兵吹着喇叭。轿子向钱府门前一靠,钱府的管家就出了门来接,军老爷在钱府院里摆了长桌,拿起毛笔大笔一挥,写下:“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沼花开并蒂莲。”属实是给足了钱府面子。

   军老爷坐轿离开时,众人还在猜测,军老爷姓什么名什么。

   夕先生的学堂不久前停了课,调皮的孩子跑出门前给先生起哄,说先生要做新娘子了。

   先生只是笑笑,也不答话。

   阿汤又在床上连躺了好几天,这回倒不是因为腿折。光是腿折,阿汤还会坚持她的工作,今回却茶饭不思,也不让大夫问诊。阿炀偷偷请来大夫,在窗户纸上捅出个小洞,悄悄地望,大夫说,一眼看得是心病。

   这是哪里来的心病?阿炀忙于照顾自己姐姐,一时竟然都顾不上自己心心念念的夕先生要成婚。

   阿汤照顾了他一辈子,如今事事都需要他料理。

   阿炀出门打水,远远望见,钱府上上下下都挂了红丝带,想来迎亲的日子也不远了。先生会从哪里嫁到钱府呢,莫不是从钱府出发,坐喜轿绕过祖坟,再进门?

   阿汤是长得标致可爱的。除了针线活,姐姐还会打棉花被袄,养一笼三四只母鸡,遇到丰年还能割猪草喂一头猪,或许平日的穿着朴素了点,衣服浆得认不出本来的颜色,但五官不会骗人。阻止男人们追求阿汤的,除了贫穷以外,大约就是拖了姐姐后腿的阿炀了。

   哪天突然有人来向姐姐提亲也不奇怪,阿炀想。等他长到身强力壮,能自己种田,阿汤大概就能如愿当人家的新娘子了。

   阿炀打水回来,透过窗户,看见自家的姐姐没躺在床上,而是在桌前,手中握着钱展德赠予他的那支漂亮钢笔,痴痴注视着。

   那司马懿,钱展德,果然是头斯文野兽而已。

   阿炀把水桶狠狠地掀翻在地上,推开木门,抢走阿汤手中的钢笔,他恶狠狠地说要去揍一顿钱府的小少爷,阿汤便抱住他哭起来,说阿炀误会展德了。

   “我不是念他不好,我知道他是无奈,只是在念老天爷的不好。”阿汤说。她断断续续地抽泣,令人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就会因为喘不上气一命呜呼。阿汤第一次在阿炀面前放开声了哭,眼泪像房檐边豆大的雨滴。雨哨子听得个撕心裂肺。

   等哭累了,阿汤才把一切给阿炀坦白。

   原来钱展德早在一年前就同阿汤暧昧起来。前阵子却突然将她叫出来,说三妈妈给他安排好了婚事,是三妈妈那边的一个表亲,他拒绝不了。

   可钱展德的未婚妻难道不是夕先生?

   阿汤喉咙里卡着清痰,又或者是眼泪。

   阿汤才说,夕姐姐是老爷买到钱府的童养媳,展德说他同夕姐姐并无男女之情,更像是姐弟,他说他同夕一起去龙门,在龙门接受了不少摩登的思想,知道童养媳是很丑的事,向龙门朋友介绍夕,也只说是家人。

   阿炀不敢讲他撞到钱展德和夕先生在学堂里的那回事。

   钱展德同夕在龙门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在龙门办报纸、参加会社,龙门的官府,爱使唤宪兵队到处抓人,他俩回勾吴避避风头。学堂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开的。

   他搞不太懂,钱展德如果是个会办报纸的禽兽,那他读书到底是在追求些什么。

   阿汤将钢笔交回阿炀手里。说,你换身干净衣裳,去钱府吃喜宴吧。说着阿汤翻箱倒柜拿出一些没来得及换成银币的碎银和铜钱。

   阿炀拿走钢笔和钱。

   钱府的轿子从外边来的,他趴在苇草里看花花红红喜庆的红轿子被四个人摇摇晃晃抬进院子。

   如果轿子是辆马车,如果轿子里坐着夕先生,如果他手里有杆洋枪。

   就如同英雄故事一般,砰!一声枪响,马儿嘶鸣着抬起两条前腿乱舞,然后倒下,他像武二郎一样带走困在铜雀台的小乔。怀抱新娘子,跨上一日千里的汗血宝马,驾!吁——枪子儿簌簌破空,在他们身后编出一只网,他用压低身体与新娘子亲密接触的姿势,一边亲吻作为战利品的佳人,一边穿过了铁弹丸的包围圈。砰!砰!砰!每一响后都有一名枪手应声倒下,他熟练拉栓,弹壳从枪管侧边弹出,紧接着下一声响。

   但他手里没有一把洋枪,轿子上坐的不是先生,抬轿子的不是马而是四个充当马使唤的人。罗曼蒂克的故事在炎国行不通。

   阿炀也不管阿汤的吩咐了。他不想将银子全浪费给坏蛋做了嫁衣。

   他跑去老童生那里,用钱把插着糖葫芦的一根棍儿都买了下来,老童生坚决不卖他的宝贝铜壶,只是在阿炀离开时告诉他,他快时日无多了,希望他死以前阿炀能去龙门,给他在龙门的儿子带个话。

   原来当时还做了这样的约定,阿炀忘了个干净。

   他把糖葫芦带到停课一月有余的学堂,学堂门是开着的,钱府刚迎完新娘子这时候,先生正在里面。

   她什么也没做,极不检点极不像个有教养的老师一样坐在讲台上,后跟高的让人认真怀疑能不能站稳的鞋子半脱,用脚趾勾住。

   夕先生见阿炀带来一整串糖葫芦进门,先是愣神,后却露出了笑容。

   “炀,买这么多糖葫芦,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最近尽是坏事。他心想,但向夕先生点了头。

   在那个教室那个房间,那个上了两年现代化的学堂的地方,那个阿炀始终记着先生曾和未婚夫行过下流之事场所。阿炀和先生一根接一根嗦起糖葫芦串。

   直到外面鞭炮不响了,铜锣不响了,喇叭也不响了。

   有个孩子跑来学堂喊阿炀名字,阿炀应了声,那孩子说:“炀,你姐姐落了水了。”

   那几天勾吴乡里办了一回喜事,一回丧事。

   后来他整理包袱来跑来龙门时,翻到了以前老童生交给他的那几本宝卷,发现那些宝卷上的字,他已经个个都认得出来了。

   钱展德给他的那支钢笔,后来被他丢进了水里。

  

   北伐开始以后,学生游行见得少了。

   你想出头,总有人会告诉你,想出头就去参军啊,去南边参加革命军。组织游行的学生脸色阴沉,说,我老家就在北边姜齐。

   阿炀来龙门的第六年,皇帝没了的第十六年,革命军连连传来捷报,漫天飘飞的都是胜利的消息,报纸哗啦啦地吹像是混进军乐中的沙锤,北方比大伙想的还要纸老虎,一碰就碎,看得见报纸的看不见报纸的,越来越多龙门人也开始声援。

   认得他的巡逻队队长例行给他搜身,然后拍拍他的脑袋,说最近别干这个了。

   阿炀回道,多谢您点醒,但我家里还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姐姐,等着我养呢。那队长一边打哈哈一边把烟盒放进自己口袋。

   革命军打进来了,部队正步环绕了半个龙门,在与租界的分界处停下,向远离租界方向的那边,刚刚升起的党旗敬礼。

   两代兴衰不过一晚,百姓辛苦却有千年。将相哪有凡人来做,隳城窃国在大白天。

   有意思的是宪兵队还是原来那批人,只是被打进来的南方军队改了编,换了身衣裳,连用的枪都是原先型号的洋枪。

   革命军占领龙门后的某一天,原先是宪兵,现在一样是宪兵的小队长,押了一个人和几块猪肉上刑场。

   听见有砍头可以看,拥蹙过来的人群,看见刑场上伏着的大都不是活人,连活猪都不是,就是几块猪肉,发起笑来。砍猪肉好像比砍活人有看头。

   宪兵队队长向天上空放了一枪,说,地下党人,间谍,跟毒蛇一样狡猾!宪兵队找到地下党集会的地方时,刚给枪上了膛,他们就跟一窝窝见了光的老鼠一样四处逃窜。但怎么逃也逃不过法网!今天特地在这里,将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砍了头!

   他一挥手,刽子手就用专砍人头的大砍刀,唰一下切开了猪肉皮,再唰一下,砍掉了唯一一颗人头。被砍头的那人一直到死都没发出半点声音,血液无声地喷发挥洒台上,热腾腾冒着蒸汽。倒是前排有雇来的演员模仿人掉脑袋时的悲鸣。尖叫声响彻刑场,哀转久绝,十分骇人。不过对于被砍了头的人来说,这最后一口气可能长了点,于是小队长做手势让演员们停下。

   猪肉砍了,场面有些滑稽。另一边砍人头的就格外渗人,见不得血的群众“哎呀”一声捂住眼睛,又因为实在好奇,忍不住从指缝里瞧去。被砍了头的人沉默无言,但生机似乎还没离开残破的躯体,大动脉一口一口的往外吐血,像在张嘴说话,躯壳里一颗鲜活的心脏还在顽强跳动。

   监督行刑的那位宪兵队队长清了清嗓子:特此声明!地下党人在我们面前,就跟家畜没有什么区别!

  

   阿炀后来被人拉进巷子里,那群人面生,但是下手狠,专向肚子踢。踢到他口吐鲜血,拿走他装满香烟盒的手提箱,大大方方离开。

   他听过有尸体在大街上陈列三天的消息,因为动手的是宪兵队。他怕他也死在龙门街头,没人替他收尸。血液凝固在口腔鼻腔和脸上,满是铁锈味儿。他不想牺牲在这里,至少不能在没人的角落里。最后他爬向马路,听见有人叫了医生,才闭上眼睛。

   内脏出血要紧急手术,替他付了这笔费用的,还是先生。

   先生拿回了公寓租房的押金,当掉了全部首饰。

   阿炀从病床上清醒后,却到处都寻不到先生的影子。

   从龙门回勾吴以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钱家被新政府抄了家。旧时代的抄家是满门抄斩,没收祖产,现代变得文明了一些,变成胖揍一顿,没收祖产。新政府的旧宪兵下来勾吴是为了抓钱府的二儿子,有消息是他从玉门逃回了老家。他们不知道二儿子连亲爹的葬礼都不曾来过,搜寻无果之后,只能封了家门,向上峰交差。

   钱展德回勾吴躲风头回得早,本是预备着局势稳定后,再投了新政府,哪知道提前遇上了宪兵,被打成了残废。

   他的新老婆是龙门本地老爷家的闺女,被娘家保了下来,没跟着他回勾吴。

   他的三妈妈伏在钱展德床边,嗓子哭哑,发不出声音。

   夕推开钱府的门,洗劫后没人收拾过,血迹仍然留在房梁上,门柱上。

   仆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刚回来的这位“外人”。

   阿炀最后见到先生,是在芦苇从边。天蒙蒙亮,在丛生的青黄的根茎与白岑岑的絮之中,阿炀找到了那只小船。

   带草篷的小船,船里睡着一个用被单裹着的人。

   先生看见阿炀。下船来同他打招呼。

   “先生是回龙门吗。”

   “龙门回不去了。”夕道。先生像是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却依旧疲惫。

   “先生一路顺风。”阿炀说。

   “阿炀。”夕说,“你从不问我去哪儿。”

   “先生不想说我就不会问。”

   “错了,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夕握住他的小臂。“我要去找我的姐姐们。炀,说不定我真是神仙,凡人在世上哪可能找到个归处的呢,我却将要找到了。”

   “先生还会回来吗?”

   “我回来做什么?”夕拨开芦苇,回到小船上,她朝的方向是背向太阳的方向,水一色但天两色,朝霞环绕在初升的半个炽热炭球四周,光线在酝酿,太阳预备要升起。

   “阿炀。”先生唤道,“我送你的钢笔你还收着吗。”

   阿炀将钢笔拿出来给她看。

   “会用了吗?”

   “会用。”

   “笔和枪,都得会用。”

   先生又说笑了,他都没有摸过枪。

   坐在学堂吃糖葫芦那天,他们也是这样轻松地谈笑。先生满不在乎的姿态没有维持多久,便开始一个劲儿地讲钱展德的坏话,笑话起钱展德曾向她做出的任何许诺。活像个小女孩儿。

   先生撑起篙竿离开水岸,太阳从地平线完全跳出,起了浓雾,回头看也看不见人,船划出芦苇丛就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可白天才刚刚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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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就是这俩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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