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飞观楼说(上)高台多悲风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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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衔接 少侠姓赵 故事线)

   前情提要:

   天卫白淮护卫太子陆安失利,为势力-飞红山庄所绑架囚禁。纵使少年心高气傲,终究双脚难敌四手,被迫沦为少女们的挠痒奴隶。

  

   出场角色

   白淮:天卫白虎,为长安世家白家的嫡子

   紅相忘:千红山庄少庄主,性情乖戾,武学方面天赋异禀,对挠人痒痒颇有兴趣

  

   第七章 长安

  

   五年后。

  

   夜里的长安仿佛一张巨大的棋盘,万家灯火是落在棋子上尘埃。

   此时站在皇城女墙上外瞰,七十二座望楼对称耸立,宛如七十二只漆黑魁拔的竖瞳。其上的灯笼彻夜长明,值夜的军士亦彻夜不眠。

   可今夜,似乎有人偷了懒,打了个盹。

  

   刘泼皮叼半截狗尾巴草,蹲在街坊口向外张望。现在本该是夜禁时分,可说来也怪,巡查闭坊的兵丁一直未到。他左右也是闲着,索性瞧瞧是出了什么变故,且当做消食的娱乐。

   他一直蹲到两腿发麻,起身欲到墙角拉一泡尿。忽然只听头顶“弗”地一响,似有什么东西自上面抛下来。

   他缩头仰面一瞧,只看到高耸的围墙后,那十数丈的望楼上,似乎又滚落了什么黑魆魆的东西。

   “什么玩意......”刘泼皮摸摸光溜溜的脑门,张口欲骂。

   下一刻,一团麻布自后塞进他口中,取出。

   他软绵绵倚墙坐下,已再也合不上口。

  

   一个时辰后。

  

   皇城脚下,一处红杏开放的院落。

   尤仙儿拈张手帕子掩住口鼻,命婢女将暗渠上的挡板移开。

   小楼里已备好了热汤、熏香、净服,只待那位黄姓公子来到。

   作为接应,婢女脱下绣鞋,露出一双雪白的脚底,踏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沟渠暗处走去。

   尤仙儿垂眉轻叹,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欢场中最高贵的清倌人,可自从先帝为肃正风气修律,关闭天下妓院,迫于生计,她只能沦为暗娼,在一次次“深夜幽会”中出卖自己,出卖自己的肉体。

   今日婢女去得有些久了。尤仙儿拭去脸颊上的汗珠。不知为何,她有些心神不宁。

   暗渠里忽然传出划水声。

   “黄公子,您怎么才来呀......”她才强装出那种娇羞刁俏的假笑——笑已僵住。

   自暗渠中浮现出的不是黄公子,也不是她的婢女,而是一双眸子。

   无数双眸子。

  

   “扑”

  

   一只漆黑的弩箭越过无边夜色,扎进她的心口。

   数个面戴银绣茉莉黑巾的身影自暗渠中跃出,背负着强弩火油,快步守在院落四角。

   尤仙儿仰面躺着,死灰色的眸子中笑意还未散去。倒映的瞳孔中,一道道鬼影自浊水中探头站起,无声聚散,只留点点滴滴一地水痕。他们的数目成百上千。

  

   赵王的府邸中,汇聚着全长安最美的女人,也布置有全长安最奢华的居室亭台。

   可所有女人的睡床大小加起来,都难及这一池寒水半分。赵王血热,每当他体燥性起,便会命人预备浴具澡豆,同两百余名美姬在池中戏水沐浴。

   今夜赵王得诏进了宫中,众美姬庆幸于不用在寒池中泅水受冻,早早都回房休息了。

   空落落的池畔,只剩一方月影,半截河汉。夏蝉困噭,藕服戴笠的少女哒哒踏着木屐,穿亭过桥,摇摇晃晃站到一块临池青石上,抱裾蹲下。

   树梢上的红裳少女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免好奇,翩然翻下,发问道:“你在干嘛?”

   藕服少女陡然受惊,想欠身起立,脚下木屐一滑,竟向池中跌去。

   红裳少女转瞬跨过数丈之距,探手如电,正握住她一只纤细的脚踝,将她的身子自池中拉回。

   “你......!”藕服少女又是感激又是窘迫,脚腕被对方捏在手中,更是羞忿交加,垂首赧赧道:“......多谢。”

   红裳少女歪着头松开她的脚腕,道:“你的另一只鞋子都漂远了,不管吗?”

   藕服少女这才注意到自己另一只鞋的处境——它沉浮在寒池中心,正撒欢似地打着圈。实在探足难及,藕服少女一只雪白的裸足踏在湿滑的青石上,笠下一对水汪汪眸子颤抖着。

   “那个......”红裳少女正想着法安慰她,藕服少女眨眨泪眼,越想越悲,委屈得哭出声来。

   红裳少女一为自己贸然招惹她后悔不已,二又不能放任她一直这样哭下去,蹙眉道:“别哭了。我把它拾上来便是。”

   她一言甫落,身已化作一抹银影跃出。

   藕服少女擦去眼泪,望着她几次点水,越纵越低,直到“扑通”一声斜斜落入水中,几个气泡浮出,便再无声息......

  

   ......

   两人蜷作一团,抱膝烤火。

   红裳少女哆嗦一下,干笑道:“没想到它还会沉呵......”

   藕服少女将湿漉漉的头发散开,歉然道:“是我忘了讲,这屐用木极沉。不过......”她拘谨一笑,“你轻功真好。”

   红裳少女望着她精致的笑靥,微羞道:“轻功再好,不会游泳也没用。不是还得你来救我?”她迟疑一下,道:“我是千红山庄弟子。”

   藕服少女笑道:“能把暗香疏影身法使到这般水准,你可不是一般山庄弟子。嗯...你是少庄主红相忘,对不对?”

   红相忘讶然:“你又是谁?神机妙算,难不成是最受赵王宠爱的美人军师?”

   “胡说什么呀。”藕衣少女好笑:“我叫许潇潇。”

   “难怪。”红相忘点头,忽正色道:“我也听说过你,青狐丘的少掌门。啧啧,典型的温婉文艺少女,我见犹怜啊。”

   “什么?”许潇潇听她言语不清不楚,嘟嘴道:“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叫我一声姐姐,以后我罩你了。”

   “这...”

   “我家里有一个超可爱的妹妹,下次带来给你玩。”

   许潇潇颇为心动,低声道:“姐姐......你到底是什么人呐?”她的言下之意是你怕不是个女土匪吧?

   红相忘灿然一笑,却不作答。

   许潇潇好奇道:“那......姐姐这么晚来池边是做甚么呢?”

   “听说赵王府上池边有一株洗月花树,花瓣在月光下会像水波一样起伏,我就过来瞧瞧。”

   “姐姐喜欢花?”

   “也没有啦。只是这洗月花被誉为天下第一奇花,我纯属好奇......”

   许潇潇若有所思点头。

   红相忘看她不说话,还以为自己讲错了什么,微窘道:“唉,我这人心直口快,要是说的有什么不对,你别生气。”

   许潇潇莞尔,道:“我没生气。只是姐姐,这天下第一奇花可不是它。”

   “那是......?”

   “嘻嘻,不告诉你。”

   “你说不说!”

   “诶,诶呀!你......你别挠,我就说了。”许潇潇嗔怪地瞪着她,略有些气喘,“惑心花,你总听说过吧?”

   “......没听说过。”红相忘眨眼,“你仔细说说?”

   “千红山庄以花立派。你到底是不是千红山庄的少庄主?”许潇潇嘟嘴。

   “这惑心花有什么稀奇?”

   许潇潇凑近她耳朵,轻声呵气道:“......拿它炼药,可以控制人心。”

   红相忘歪着头:“嗯......就这个?”

   “这还不够呀?”

   红相忘还没说话,游廊那边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女声呼唤道:“小姐在吗?夫人要您去客厅。”

   许潇潇正要回应,红相忘作一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八成又是给那个赵王打下手。别理她们,我们聊自己的。”

  

   同一时刻,距离赵王府约百丈的一处矮屋内,几人兵器合为一处。

   执刀的长安兵马指挥使罗升是个虬髯红肤的中年人,他死盯着面前的沙盘。沙盘上堆置的是赵王府邸的内部构造图。

   龙牙军统领白斯亦不苟言笑,他利剑微垂,身后十几个影子似的掌烛护卫随即散开,将军令传达至各处。

   屋外,五十名长弓神射手单膝跪地,稳稳将箭壶负在身后。黑布取下,结霜的枪尖并立如林,一百名披甲龙牙卫士如死般沉默。

   这样的人手布置,环绕赵王府,还有一十六处。

   罗升终于抬眼与白斯对视,两人的眸中皆是决然。

   罗家与白家皆是长安世家,他们对朝廷的忠诚毋庸置疑,可这不意味他们会对陛下的乱旨言听事从。

   白斯低声道:“陛下的口谕是,不留一个活口。”

   罗升摇头:“陛下懂什么?他只是个孩子。”

   白斯点头:“那赵王的家眷怎么处置?”

   罗升不假思索道:“交与老相国与两位辅政大臣定夺。”

  

   第八章 少帝

  

   罗升口中的“孩子”——年少的统治者正赤裸着半身,将一枚枚冰块垒在自己的锁骨上。

   这是一位百姓爱戴的“好皇帝”,更是一位群臣称赞的“贤君”,可此刻,他倚靠着冰凉的栏杆,漆黑眸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的脚下,是三十三丈飞观楼,是一片漆寂的未央宫,是宫墙外灯火通明的长安城。

   少年天子似有疑问:“阿父,你觉着...他们活着痛苦吗?”

   阶下,一位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手捧冰盏,微微闭着眼睛,恍若未闻。天子看他不睬,只是笑笑,缓步走下台阶,伏在老人肩上道:“阿父睡着了吗?”

   老人有些茫然地张开眼睛,含糊道:“......陛下叫奴婢?”他一身漆黑的大内官服饰,显然是个太监。

   天子高声道:“是。长夏卿年事已高,若是困了,还是早点去休息为好。”

   长夏流疑哑声笑了,深瘪的嘴唇间露出寥寥几颗牙齿:“嘿。人老啦,是该早些睡了,不过临睡之前,奴婢还可以陪陛下说说话......”他语气里有点小得意,“或是为陛下去杀几个人。”

   天子笑道:“此刻杀人为时尚早,爱卿还是和朕说说话吧。”

   “陛下方才想问什么?”

   “爱卿觉着...这长安万民活着痛苦吗?”

   长夏流疑思索许久,道:“奴婢不知道。但想来,活着就该是痛苦的。”少年天子蹙眉:“即使天下太平,衣食无忧?”长夏流疑只回了一句:“陛下能填饱他们的肚子,却填不饱他们的心。”

   “哼。”闻言天子冷笑,“如此说来,我那个皇帝老爹还真是糊涂。他心心念念地都是天下百姓,殊不知他看到的,听到的,尽是百官想让他看到听到的。若是清流掌权,他便是贤明。若是奸佞掌权,他便是昏聩。他建这飞观楼是为了观民生之多艰,可惜他手太软,提不起刀,更杀不了人!”天子话语含怒,长夏流疑却只是听着。

   夜风拂过,天子冷静了些,扪胸道:“阿父知道青狐丘吗?”长夏流疑道:“听过一些...似是一个隐世门派。”天子咬着冰块笑道:“隐世?未必吧。这门派就坐落在长安郊外,其掌门以‘夜天子’自居,誓要与朕分治天下。”

   “哦?皇城侧畔竟有如此狂徒。”长夏流疑浑浊的老眼略睁。

   “哼,若仅仅是一虚名,朕又何必与她相争。可这次,她们竟联手千红山庄,暗自协助赵王谋逆......看来此间事了,朕得好好罚罚她们啊。”

   “陛下欲出兵围剿青狐丘?”

   天子摇头道:“不必费此周章。这天下的武人无聊惯了,朕何不驱使他们行事?”

   长夏流疑道:“武人这柄刀甚利,杀人伤己,陛下当小心。”

   天子笑道:“朕只怕它太钝,伤不了朕的手。”

   天边忽有火起,将夜空映得通红。兵戈声中,少年天子仰天而叹,似打个哈欠。长夏流疑知道赵王府已血流成海,忽道:“陛下不装了?”天子笑道:“不装了。朕还要拜托阿父拖住两个人。”长夏流疑摇晃着起身,矮身而跪。

   “此刻这两个人多半还在赵王府中,一个姓红,是千红山庄的庄主,一个姓许,是青狐丘的掌门。朕虽不谙江湖之事,却也知道这两人是不世的高手。朕今后还须依仗长夏卿,故望爱卿以自身为重,量力而为,切莫以身试险。”

   长夏流疑叩首:“奴婢谨遵圣谕。”

   天子已背过身去,双手拉开殿门。腥风吹动他缠在腰间亮黄色的龙袂,似战旌长横。

  

   殿里没有掌灯,一团黑影伏在地上。凄凉凉的月光洒下,这人披头散发,眸细若针,面白如馒,正是赵王陆安。少年天子甜甜一笑:“让皇兄久等了。”赵王听他这般称呼,满身的恐慌都化作冷汗自毛孔中挤出来,惨呼一声“陛下”,跪着爬过:“陛下!微臣一时糊涂,陛下......陛下......”他口中期期艾艾,谋逆之事他自认为掩藏得很好,只是不知这位“皇帝娃娃”已查到了多少,自然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哦。”天子将烛灯点起,蹲下与赵王平视:“皇兄带刀了吗?”赵王猛然一激灵,尖叫道:“没有!臣不敢!”

   天子叹息道:“唉,不带刀...怎么杀人呢?”赵王陆安重重叩首,背脊处衣服已然湿透。

   天子又道:“怀里揣着什么?拿出来给朕看看。”陆安哆嗦着自怀里取出一个鎏金环龙牌位,上刻“高宗明皇帝”。

   天子道:“哦,是先帝的灵位。”

   “...是。”

   天子缄默良久,再不掩饰,道:“皇兄有自信用它挡下朕的刀?”陆安如闻晴天霹雳,怀抱牌位,弓身失声痛哭:“是臣糊涂!是臣糊涂!可臣......臣是陛下兄长,先帝遗嘱,言犹在耳!陛下不能杀我!”

   少年天子叹息:“先帝临终话语,朕亦不敢忘。要不......”他伸手扶住陆安的肩,“我们演演?”

   “啊?演......”赵王自觉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庆幸之余擤一把鼻涕。天子扶着他到床榻坐下,道:“就由我来扮演皇兄,赵王殿下来扮演先帝如何?”

   赵王双膝一软,屁股自床边滑落:“微臣......”

   天子眸里含笑:“你要抗旨?”他复将赵王搀着躺在榻上,自个儿迤迤跪下,悲痛欲绝嘶声高呼:“父皇!”这模样就像先帝诈尸又死了一回。

   赵王震惊无比,他从未想过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作“乖宝”的小皇帝,还有这种逢场作戏的天赋。

   天子低声道:“皇兄该说:为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

   赵王怎么会不记得先皇的遗嘱,只是下巴打颤,舌头仿佛坠了颗百斤的秤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天子也不强求,只听他装出垂暮老人特有的沙哑嗓音,缓缓道:“安儿,为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奈何你虽为帝胄,却不自爱。年纪轻轻把身子糟蹋了,绝嗣无后呀!咳咳!”他咳嗽一阵,“我已嘱咐过你皇弟......你行事荒唐,可到底是他的兄长,咳咳...也是朕的儿子......他对你要多加爱护。”

   赵王听着他一字一句复述,早已不复当年感动,身上像爬满了苍蝇,十足难受。

   天子正说到:“......你去喊诸位臣工,还有太子进来。”赵王陡然一惊,将嗓子眼里的尖叫勉强压下去——父皇和自己说这些时,房间里绝没有第三双耳朵!

   天子笑笑,似乎没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咳道:“诸位爱卿,朕劳碌一生,恪守的只有一个‘俭’字。不是朕自虐成性,也不是朕求取清名,是因为朕深知......百姓生活不易。天子若不从俭,恐怕民生更为潦倒。只是苦了诸位......呵,一年俸禄不过百斛,这日子不好过吧。”他顿了一下,言语里似乎有无尽的哀伤,“还有朕的皇后......生前衣不锦绣,鞋不二彩,便是想尝尝荤腥,也得和朕商量.......”天子的眼角竟真有两行眼泪滑落,“此时回想起来,是朕对她太薄情了啊。待朕龙驭宾天之后,丧礼一切从简,不必遵循古制。不必起陵,丘上亦不必植树。入殓礼服,用平时常服即可,无须陪葬金银之物......还有。”他闭上双眼,身子溘然而倒:“将朕牌位...置于这飞观楼上.....以观百姓......疾苦之...声。”

   这位天子像是真正死了过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声息。赵王只听到自己心在跳,一颗豆大的汗珠自他鼻梁滑落。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是“真死”,可他的怀里,藏着一柄青狐丘相赠的利匕......他一点...一点将手探入怀中,身子也缓缓前倾,烛光下,他弓背的影宛如一只被无限放大的狰狞螳螂。

   “兄长。”天子突然说话了。他躺在地上,一对深邃的黑眸直望过来。他的呼唤竟成了压倒懦夫的最后一根羽毛。赵王决绝狂笑一声,拔出匕首,自床上猛扑而下!匕尖刺入少年雪白赤裸的胸脯,猛扎进去,反迸出鲜艳而浓稠的血。

   赵王后退一步,嘶声呼吸,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因紧绷而跳动。鲜血沾满了他的双手,而那个喊他“兄长”的少年,已像一只被撕碎的洁白布偶,凄惨而绝艳地倒在那里。

   一阵头晕目眩,他跌倒在地,匕首远远滑开。再抬头,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条长窄闇廻的阶梯。年幼的弟弟紧牵他的手指,瑟缩在后面。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别怕,就这样慢慢向下走,总会到底的。”

   “哥哥牵着我,不许松手!”

   “嗯。好。”

   陆安忽然认得了,这条望不到底的阶梯,不就是飞观楼的楼梯吗?那年飞观楼新建,父皇身体还算硬朗,母后也未薨逝......自己还是东宫太子。

   脚下的楼梯忽然一颤,化作一条长蛇盘柱而上。黑暗升作夜空,尘芥化作群星。陆安已置身飞观台上。

   身后怯怯喊他“哥哥”的人已不知所踪,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个带着青色狐狸面具的女人身上。

   “阁下何人?”他听到自己在问,声音尚且稚嫩。

   “你管我。”这女人翻看着案牍,戏谑地一摆身,露出身后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还有,谁说我是人?”她笑笑:“呐,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哦,当今的太子殿下。”

   “......”

   女人摇动尾巴,一步步逼近:“奇怪吗?恐惧吗?人家都杀到这里了,莫说四个天卫,甚至连大内侍卫都没来一个......这天子家的廪米,是这么好混的哦。”

   “......”

   你在发抖。”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在陆安喉结处挠挠,“你怕死?”

   “......”

   她的身体又贴近了一点,面具下的眸子闪着诡谑的光,“还是说......你,怕痒呢?”她把面具上的狐狸鼻子凑过来嗅嗅,暖烘烘的气息喷下,“嗯哼......真好闻的气味。明明是一国太子,却意外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啊。嘻嘻,要不要和我试试看?把这个吃下去,教你登短郎哦。”她取出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我......”陆安想说什么,可下一刻,漫天星辰急坠而下,冲洗着千疮百孔的天地。

  

   ......梦醒了。最先感受到凉意的是脊背。

   “......阿父可有受伤?”

   “谢陛下关心,千红山庄的刀法名播天下,奴婢也险些失手。”一个老人哑声回答。

   陆安缓缓睁开双眼,无数隐形的飞星在眼前乱舞。身下是冰凉的床板,身上还盖着一床薄被。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陆安扶着沉重的头颅,耳边嗡嗡作响,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皇帝弟弟的声音:

   “阿父提着的是什么?”

   陆安昏沉地侧望过去,灯影中,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身披沾血玄服,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袱。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只见老人缓缓打开包袱,两团圆滚滚的东西随之滚出——是两团发丝纠缠在一起的人头。

   陆安身躯一颤,登时回忆起来这个老人的身份:大内官,长夏流疑。

   “嗯......”长夏流疑眯眼,似乎在回忆,“哦,这两个一个姓红,是千红山庄的庄主,一个姓徐,是青狐丘的掌门。”

   陆安心里骇然,千红山庄的红庄主他自然知道,是他谋夺帝位的重要助力之一,可谓天下有数的高手。她......竟然死了?

   天子忽然道:“皇兄,梦醒了吧?”陆安身子一缩,欲装睡屏息已来不及,只能勉强支起身来,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兄长...”少年天子自阴影中踱出,眸里藏着刀光,“梦到了什么?”

   “什,什么?”

   “兄长究竟梦到了什么,才会从衣服里取出匕首呢?”少年天子踢出一只青铜匕首,打着转停在陆安面前。

   “你怎么会知道......”陆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敢再小觑这个多智诡谲的幼帝。

   “是青狐丘的入梦玄功。朕以此功为引,让皇兄做了一场大梦。”少年天子轻描淡写一笑,“梦由心生,皇兄心里对朕有杀意啊。”

   陆安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因为他已清晰地触及到了自己的命运,那冰冷的死亡。

   长夏流疑佝偻地跟在他身后,叹道:“陛下的计划还是太过行险,若是赵王殿下没有中陛下您的魇术,那梦境,只怕要成真了。”

   少年天子道:“遑论是梦是真,皇兄若不刺这一匕,朕又何妨将皇位拱手相送?”

   陆安只觉着绝望,他身体一挣,跌下榻来。

   眼前是弟弟透白柔软的一双脚背,他脚趾点在匕首刃上,立刻有鲜血渗出来。少年天子笑道:“皇兄何必着急呢?今晚还很长,皇兄的底牌尚未亮出,说不定还有翻盘的可能哦。”

  

   “嗡——”

   “咻咻咻”

   赵王府的守卫连反应的的时间都没有,便被箭矢攒钉在门板上。侥幸不死的,也被紧随其后的龙牙先锋抹了脖子。

   “哐!”府门随即撞开,门闩溅出丈许远。“长安骁骑,皆随我来!”长安兵马指挥使罗升一抖缰绳,带十数骑兵长驱直入。府里的奴仆,丫鬟在梦中惊闻马蹄声,出来看的,皆被锋利的马刀轻易摘去了脑袋。

   赵王好排场,府中道路宽直,可供四乘并行,没想今日却成了供敌人驱驰的催命驿道。

   踏着湿粘的血,龙牙军统领白斯缓缓踱入府中,身后一百披甲龙牙卫士呈弧形散开,宛若一只黑孔雀抖擞尾羽,在锋芒毕露地舞蹈......

  

   我的底牌?

   陆安很是迟疑了一下。

   少年天子提示道:“皇兄不是还豢养了三千死士吗?”

   陆安再次惊恐于他的消息灵通,汗流浃背,哑口无言。没错,他确实有安排部下私豢死士......可他不曾与他们见过一面,即便这些人以性命相托。

   “即便是现在,皇兄也不打算动用这张底牌吗?”

   “我......”陆安有苦难言,死士皆藏在长安周边深山里操练呢,自己纵使有心,一时间也调动不来啊!

   “皇兄的意思朕明白了。”少年天子回身,踏着淅沥的血痕走到窗前,“所以,”

   他推开窗户,冲宵的火光将一方夜空映得通红。

   “......朕已经提前把他们招来了。”

  

   长安西北,御史台居署。

   夜好深了,杨宽才刚从太学下课。他换下讲经服,赤着上身去大院里的缸中舀一瓢冰水,自花白的头顶浇下。

   打个激灵,盹意全无。

   同院住着的邹御史正出屋倒溺壶,看到他湿漉漉的模样,笑道:“杨大人,今晚怎回来得这般迟?是太学生们又胡闹了?”论辈分,杨宽是他的晚辈。可这个不惑之年的后生能官至二品御史大夫绝不是什么偶然。只因为他这人既懂的务虚,又善于务实。恪尽职守是他的本事,可若不是他笃行谦逊,与同僚关系处的极好,又有谁反复会举荐他,直到最终为先帝所识呢?

   杨宽放下葫瓢,拱手苦笑:“想靠教课补贴些家用,太难。”

   邹御史笑道:“过些日子我要自院子里搬出去,屋子里的家什你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御史清贫,杨宽作为御史们的上官,生活尤为清贫。

   “邹兄要自居署搬走?”杨宽的两肩微塌下来。

   这小院是二十年前,御史台为未成家的御史们暂居所建。日换星移,居署里的御史纷纷成家立室,小院里也只剩下了杨邹两位光棍。

   杨宽回想众人当年在小院里书生意气,针砭时弊,到如今只余自己与母亲二人,不禁有些恍惚,更有一丝感伤。他强笑道:“这院子固然不大,可也不差你一个。”

   邹御史叹息:“我又何尝想走?是家里人自作主张为我张罗了亲事。”

   “哦?”杨宽由衷欣喜道:“竟是如此大事。那我必须讨一杯喜酒喝了。”

   “一杯怎么够?我可要请你作傧相哪!”

   两人笑聊着,忽自杨宽屋里响起一连串咳嗽。杨宽忙告罪:“邹兄的婚事我一定留心,家母......”

   邹御史已摆手道:“令堂身体要紧,快去吧。”

   杨宽再告退,掀帘进屋。影影绰绰间,自家母亲佝偻着凑在烛灯前,稀疏的银丝映着烛光,正眯眼为衣服补丁。

   “妈?”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声。

   杨母缝针一停,却没做声。

   杨宽蹑手蹑脚取葛巾擦了身上的水,搬一个小歪凳坐在她脚边,为她轻轻捶腿。

   “你今年几岁了?”杨母低声道,话语还夹杂着乡音。

   知道今日又讨不得好,杨宽垂首道:“儿子四十二了。”

   “你自己算得清就好!”杨母将手里的衣服一放,生气道:“快五十了,咋还不成家?”

   杨宽赔笑道:“儿子是御史......”

   “御史便怎样,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能让人传家接代了?你看人家小邹,年纪是大了些,可这就不声不响成家了。你呢,八字有一撇吗?这是不孝,不孝啊!”老人家唾星飞散,越说越激动,连连咳嗽起来。

   杨宽忙起身为她拍背,言不由衷道:“妈,您别生气了......儿子听你的就是。”心里却免不了一阵惶然。御史是“得罪大人”的活计,为官二十年,他几乎将长安大大小小的官吏得罪了个遍。这些大人虽然对他无可奈何,但是能明里暗里向他的亲属泄愤,想来是大为乐意的。

   “咳咳......嗯。”杨母小眼里露出得逞的笑意,板着脸道:“你听话就好,娘可不会害你。明日向署里告假,娘啊,给你约了媒妁。”

   “这.....”杨宽正为难,屋外传来邹御史的声音:“杨大人!你快出来看呐!”

   “妈,我出去一下。您休息,不必等儿子。”杨宽暗吁一口气,取下架子挂的海青色的御史常服——经年的汗渍在领处留下一圈白碱——逃命似地往外走。帘子放下,身后母亲的声音渐远:“儿啊,你早点回来......”

  

   御史台作为朝中的监察机关,曾敕造一座高二十五丈的“见风楼”,意指“风闻奏事,参劾百官”。

   此刻,杨宽与值班的御史站在楼顶,衣袂在夜风下狂卷,遥瞰长安城南的一点火光。青年御史禀道:“大人,据察火光是在赵王府中。”

   “喔。”闻言杨宽略感安心,“不是百姓居坊走水就好。”他知道这位赵王陆安生活不检,又好新奇玩意儿。去年上元节曾雇百工建了一棵火绦银花树,结果熄火出了岔子,给火花窜到百丈高,险些把半座长安点着。一念及此,他皱眉道:“通知城卫、水龙司,把他这火及早熄了。”

   “赵王毕竟是陛下兄长,恐不会轻易罢休......”青年御史忐忑道。

   杨宽伸手拍拍他衣上独角四蹄的獬豸,笑道:“陛下年少,但也知道他这个兄长的德性......”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

  

   “呜呼、呼...呼......”

   一串亮耳的鹰唳划破夜空,自近渐远,直至无声。

   杨宽缓缓转动僵硬的颈部,冷汗潺潺浸透他的衣领。这声音唤醒了他儿时的可怖记忆。

   “呜——呼呼呼.....”

   又是一串鹰唳响起,这次比方才那声要近许多。

   “在那边!我看到了!”青年御史指向几十丈外的一处望楼,“似有什么自楼顶射出去了。”

   杨宽知道是什么。鸣镝,也称号箭,是战争时指示方位的一种手段。

   第三声鸣镝在千丈外响起,在夜风中几不可闻。长安漆黑的坊市被这几声唤醒,一点点灯火摇曳,连成一片片断截的微光。民坊的微光忽被遮掩,许多黑巾自望楼顶散落下来,被吞没在漆黑的夜色中。

   杨宽将指甲抠在栏杆上,猛然回头,狰狞道:“快奏闻鼓!我要面圣!”他急匆匆地跑下楼,险些与气喘吁吁的邹御史撞个满怀。“大人!”邹御史脸色惨白,递过来一方黑巾。

   杨宽用汗津津的手接过黑巾。上面绣着一朵白色的茉莉。翻到背面,白晃晃一排六个字:

   “诛幼帝,还正统”

  

   本以为自己是黄雀,没想到终做了秋蝉。

   寒池边,龙牙军统领白斯颓然坐倒在地。他的身边,尽是袍泽焦黑的尸体——厚重的铁甲可以挡住刀剑斧钺,流矢飞箭,却挡不住熊熊燃烧的大火。

   在亲率一千六百龙牙军突袭赵王府后,数千面戴白银茉莉的黑巾人自各坊杀出,反将赵王府死死围住,然后——纵火!

   火油洒下,火矢如蝗!无数妖冶的火苗自楼台瓦隙间窜出,被火包裹的人形撞开屋门,只能跑出几步远......

   女子的悲泣回荡在噼啪作响的火场。白斯怆然,他只是不信,那个荒淫的赵王竟然残忍到这班地步?要把家眷连同自己这些人一并烧死?

   “哼。”罗升糊着脸坐倒在他身边,通红的马刀焦粘在手上。

   白斯哑声道:“如何?”他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

   罗升摇头,道:“放火的是赵王的人吧?”

   “对。”

   “可他们手里都有强弩。”

   白斯一愣。强弩不同一般长弓猎弩,是军中绝对管制的武器,而且每部都有定额。长安每部弩五百,地方每部弩三百。可他们,从哪里找来几千具强弩?

  

   飞观楼上。

   “朕知道皇兄的死士缺少甲胄,”少年天子恳切道,“皇兄也该明白,只凭一腔热血,是没法与朕的长安城卫抗衡的,遑论披甲的龙牙军了。”

   陆安不说话,只是默默盯着飞观楼光滑的梨木地板。火光透过轩榥,又映在地板上,一摊鲜红如血。

   “所以呢,朕为他们每人配备了一具强弩。”少年天子语气里满是趣味,“这样皇兄也不能怪朕偏袒了。势均力敌才好玩嘛。”

  

   赵王府。

   红相忘与许潇潇一人叼一只苇管,潜在水中。

   “噗噗噗...”

   一只只弩矢自水面激射而入,拉出一路沸腾的白沫。血在水中渲开,似一朵朵大红海棠绽放。

   许潇潇扬起头,一张膨胀褶皱的脸缓缓沉下来,与她的鼻子仅有几寸距离。

   “嗯。”红相忘拉她的手,许潇潇讶然回头——这姑娘虽然脸色苍白,其实根本没在害怕。

   两人伴着尸体一同下沉。月光透过红帷洒下,水中的世界寂静而诡美。触目所及,是沉没的具具遗体。他们姿态各异,表情或许并不温柔,可还带着生前的神色。仿佛他们不是死去,而是去水底构筑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

   “......白斯......罗升...尸体已找到......”

   “...兵发...未央宫......”池畔的谈话声隐约可闻。

   “...池下......”

   红相忘还在愣神,许潇潇猛扯她手腕。两人将身子贴在那具尸体下,紧紧相拥。

   “咕?”红相忘眨眨眼。

   一声弦响,下一瞬,水下瞬间沸腾起来。近千只弩矢带着强劲的水流自她们身边划过来。几只锋锐的箭头刺破尸体,显露在两人眼前。

   “......无人生还......”

   “......走。”

   脚步声乱,岸边终归寂静。

   红相忘推开尸体,脸色发烧,向上游去。

   许潇潇却对那具尸身郑重一谢,面露复杂——为何会有两方势力夜袭赵王府?母亲大人现在可还安好?若是举事不成,青狐丘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弄明白的。她摇摇头,吐出两个泡泡,也向上方那团波谲云诡般的血海棠游去。

   好在今夜月色昏暗,两人终于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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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柱石

  

   御史台门前,影壁下,是寒气逼人的一排弩尖。

   “你们主事之人何在?”杨宽沉声道。

   没人理他,只是弩尖又向上抬了两分。

   邹御史拉一下他袍袖,低声劝道:“刀剑无情哪,大人,我们还是先退回署内从长计议吧......”

   杨宽没出声,似乎是在忖度对方有无射杀御史的胆量。邹御史闪回门内,对两个留守班房的青年御史斥道:“还愣着做甚!快把大人拉回来啊!”

   两人忙不迭应下,冲上去一人拉胳膊,一人拽腿,硬是把杨宽搬了回来。

   那边邹御史已把御史台的两扇门合上,也将那排慎人的眸子挡在外面。青年御史对望一眼,心里不由赞道:大人到底是大人,刀剑临身稳如泰岳啊。邹御史哼道:“你俩小子还有的学呢!”一撩袍襟,遮住那双不住打战的瘦腿。

  

   杨宽扶着一株槐树缓缓坐下,脸色愈发惨白。

   邹御史拈须道:“茉莉遮面,封锁官署,这些人绝非善类。”这当然是废话,可他不得不说。杨宽独木难支,他须拿个主意出来。

   杨宽仿佛神游天外。

   邹御史来回走了几圈,恨恨道:“让这等恶徒混进长安来,城卫不知道干什么吃的。待此间事了,我必狠狠参他一本。”又道:“长安大小七十余署,在册官吏两千余,他们总不见得都关的住......”

   杨宽骤然回神,叫道:“正是!”邹御史知道他已有了主意,忙凑过来问:“何如?”杨宽拍大腿起身,身后的袍襟被树枝勾住,“呲”地扯开一豁口。他根本没理,压低声音道:“去后院说。”

  

   御史台后院种着一棵老槐树,每至长夏亭亭如盖,花香满溢。太学与御史台后院相隔一墙,故太学生最爱的就是拿长棍打槐花佐酒。

   杨宽脱下厚底皂靴,赤脚攀住树身,道:“邹兄,你说的不错。他们的软肋就是人手不足。”

   邹御史听他语气不善,紧张道:“你要干嘛?”

   “我翻墙去太学,然后去面圣。”

   邹御史仰面结舌间,杨宽已爬了好高。他忽然醒悟,扶住树身骂道:“面圣面圣!这时候你进宫又能做什么?”杨宽骑在墙头,回首默然。他如何不知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给老夫下来!”邹御史拼了老命想往树上爬,可他哪有杨宽的本事,攀一寸跌一寸。满树槐花簌簌如雨零落,似在向他发笑,也似在哭泣。

  

   “哗哗哗哗”

   身背强弩,两千五百名死士分成三列,自赵王府转向含光门。绣着银色茉莉的黑巾在他们脚下飞舞。

   两千五百步,是含光门到未央宫的距离。

   未央宫的城墙上,六百宫城卫簇拥着一百大内禁卫,俯瞰着这条沉默中游来的黑蛇。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坚守多久。

  

   飞观楼顶,少年天子轻轻叩掌。厚重帷幕翻动,几个史官打扮的人随即现身。

   一时间烛光摇曳,人影晃动,身着白麻丧服的侍女趋入殿中,为少年天子穿好一身金鳞甲,却对困坐在地上的赵王视而不见。

   “报!赵王死士抵达含光门,正与宫城卫接战。”有探子在门外高声禀报。

   少年天子正抬起赤足,任人套上一只龙纹战靴,此刻听到这迫在眉睫的消息,漫不经心点头道:“记。”

   众史官遂奋笔疾书。

   陆安终于回过神来,口中念叨着这个消息,一步步走到殿外。刀剑碰撞的声音尚在夜风中隐约可闻,檐角挑灯沙沙作响,是杀气已先一步逼迫过来。

   “下雨了。”少年天子披甲扶剑站到他身边,臂弯里夹着九龙兜鍪。

   陆安一摸脸,手指间果然有些湿润。看来方才来的不是杀气,是雨。

   少年天子笑道:“皇兄有三千死士。朕也有这些明眸善睐的少女,她们今夜穿麻戴孝,是愿意为朕而死。”他的语气里有点儿专属于少年人的得意。

   “她们是为了活才穿成这样。”望着自己府邸上空的一柱黑烟,陆安满腔悲戚,更不掩饰讽刺。

   被他不留情面的戳破,天子苦笑:“看来皇兄是生气了。”陆安猛然转首,满是血丝的眼珠瞪视过来:“你杀了我的家人!”

   “是你的爱姬美妾。”天子纠正,“朕杀了,但还不够。”陆安揪住他系甲的绂带,哆嗦道:“你还要杀谁——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报!白家镇国府,罗家相府,枢密院,御史台,大理寺为赵王死士所围。”探子高声再报。

   一股凉意自陆安的头顶心一直浇到脚后跟,他松开手,后退几步。“嗯?”少年天子偏头笑着,如月牙般好看的双眸里,是不言自明的冰冷杀机。

  

   白家,镇国将军府。

   古稀之年的家主正擦拭着一柄长剑。这把剑曾陪他出生入死,戎马半生。

   他的身后,几十个披甲残疾老人单膝跪在院中,飞舞的雨丝沾湿了他们的皓首。

   长剑终究没有擦净。家主笑着回身,一步步挪下台阶,在泥泞中佝偻跪拜。

   “与诸君同袍五十载,幸甚。”

  

   罗家,宰相府。

   宰相罗廷叙端茶苦笑:“顺之,你不该来。”

   南顺之官居吏部尚书,主管全国官吏选迁人事,可谓百官中的“天官”,可他此刻跪在罗廷叙的面前,像个孩子泪流满面。

   南顺之揩一把鼻涕,悲声劝道:“老师,您是百官之长,更当保全自身,以谋全局啊。”

   罗廷叙拈须,摇头道:“你要老朽如何保全自身啊?”

   南顺之道:“赵王若想顺利登基,必借老师你安稳人心。”

   罗廷叙嗤笑道:“你真的以为是赵王想要老朽的命?”

   “老师?”南顺之不解。

   罗廷叙阖目,聆听窗外渐大的雨声,黯然长叹:“为官者,当思危,思变,思退。是老朽不知进退,才逼陛下出此下策啊。”

  

   ......

  

   飞观楼上。

   “报!相府及镇国府已被赵王死士攻破,府内燃起熊熊大火......恐,恐无人生还。”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通报的探子也不敢相信。

   天子默然一阵,下令道:“记,再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沙沙沙,史官的笔在帛上划过的声音,与雨声融在一起。陆安黯然道:“原来你计划中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我。只是我不明白,宰相罗廷叙一生公忠体国,白家良将迭出,世代镇守边疆。你......”他嘴唇颤抖着,“你杀了他们...这是在自毁社稷啊!”

   “社稷?”天子猛然握住栏杆,如狼顾回首,呲出白森森的牙:“若不是朕的社稷,毁了岂不痛快!”他挥手指向火海滔天的长安,“皇兄不妨直言,这是谁的天下?”

   陆安看他的手指指节发白,正剧烈颤抖着,心里一阵酸楚,叹道:“自然是你的......”

   “哈哈哈哈哈!”天子放声大笑,笑中的冷意让陆安毛骨悚然。突然,他一敛笑容,“呛”拔剑出鞘,狠狠斩在栏杆上,一字一顿道:“既然是朕的天下,他们谁,也,抢,不,走。”

   楼下马蹄急遽,探子向飞观楼上嘶声报道:“含光门!含光门危矣!”

   陆安心里一惊。这含光门若被攻下,“自己”的死士杀到飞观楼下只需短短两刻,更不会给大内的侍卫组织防御的机会。

   天子漠然点头,自胸甲中取一枚金筹,丢下楼去。

   霎时间,又有几骑扯旌曳旗接踵而至,“报!含光门破!赵王死士已入皇城......”“报!赵王死士已过坤德殿......”“...广明殿......”“...九华殿......”

   最后一骑周身染血,翻身下马,几乎将心肝都要喊出来——

  

   “赵王死士遇截!赵王死士遇截!”

  

   “是谁!”天子猛然睁眼,顾不上君王仪容,扑身在栏杆上险些栽下去。忽然,一只枯手拍拍他的肩膀,长夏流疑温和道:“陛下当心。”老人理理自己稀疏的白发,尖声道:“截下死士的,是哪位将军?”他讲话声音不大,楼下的众骑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探子不敢怠慢,高声禀道:“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

   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书呆子?

  

   殷红的血自刀尖滴落。

   玉带桥上,面对黑压压一片肃立的黑衣死士,御史杨宽将朝冠扶正,仰望漫天洒落的雨丝。

   是苍天,也在为我们流泪吗?

   他摊开手掌,身后十几名赋闲御史紧贴上来。一人将火把恭敬地抵到他手里。

   杨宽微笑阖目——

   漫天星辰投入黑暗的瞬间,他想到了家中的母亲。

  

   “报!杨宽率御史将内卫所的火油聚在一起,正与赵王死士对峙!”

   长夏流疑摇头:“傻孩子,这玉石俱焚的手段又拦得住谁?”

   天子幽幽道:“他不是想拦住谁,他是想用生命...为朕的逃跑拖延......”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百丈外如同炸开了一团惊雷,飞观楼的窗棂都不住发抖起来。

   传信飞马即至,带着哭腔禀报:“杨宽大人率众御史点燃油桶,以身殉国!玉带桥化作火海,赵王死士无法逾越!”

   长夏流疑道:“他可有说些什么?”

   探子回禀道:“杨大人临死前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焉能改弦更张,献长安于伪帝,奉臣节于贰主!君父有难,臣子无力分忧,唯有仗节死义,以报君恩!”

   “杨宽......杨宽啊......”天子细细咀嚼着他的遗言,黯然叹道:“国家柱石,一焚而空啊。有时候连朕都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忠于朕......还是忠于自己的臣节。”

   长夏流疑招手,一只黑隼落在他玄色的袍袖上。他取下一筒纸笺,展开念道:“已查实,镇国将军白落云率旧部战死,宰相罗廷叙怀抱家中幼孙,在书房中被活活烧死。另有吏部尚书南顺之遍体烧伤,命在旦夕。白府罗府阖府上下,经天卫玄武仔细‘搜寻’,无一人生还。”

   天子叹道:“多可惜呐,这些也是为国为民的忠臣啊。记下来吧。”只是这叹息的意味与之前又有不同。

   陆安莫名心寒,冷眼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天子摇头:“来不及,朕也不想收手。先帝无为而治,实是坐看清流壮大。如今朝堂之上,大臣卖弄权术,肆意结党,只有朕一个是外人。白家三代七名将,四世拜五公,罗相国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卫准而立之年,为江南士林领袖,杨宽刚正不阿,受两都御史所器。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在朝堂上如何与他们斗?”

   “可......”陆安只觉着匪夷所思,“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又何必借刀杀人......”

   天子微笑道:“皇兄,你不是官,所以你不懂他们的心思。他们教导朕像先帝一样专情皇后,毋纳妃嫔。他们期望朕像先帝一样励精图治,英年早逝。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仕途中一展抱负,名垂青史。”他定定望着陆安,指向殿中并立的史官,“他们不是要名垂青史吗?朕准了。”

   陆安嘴唇发颤:“你...你把他们都杀了,朝堂里还有可用之人吗!”

   天子若有所思:“皇兄手下,不还是有一批投靠过去的臣子吗?”

   陆安知道他说的是谁——严高楼,周瑾,邢效国......可这都是些首鼠两端的小人啊!若是用这些人治国理政,那天下早该烂了。

   “朕知道他们的品性。”天子哂然一笑,“个个外强中干、大奸似忠啊。可奸臣又有什么不好?那些清流自命不凡,视朕如懵懂幼子,一身是刺,把柄全无;奸臣呢,虽生性圆滑,可浑身上下都是把柄,用起来省心省力,不时还能勒索一二充盈内帑......”他玩味笑道:“皇兄,若你是皇帝,你怎么选?”

   陆安默然以对。

   天子愈讲愈快,语气里难掩激动:“待朕重掌朝堂,天下归心。到那时,谁人获罪,谁人昭雪,谁人褫官籍没,谁人追封官复,尽在朕一人之手。到那时,皇兄......”他的神色骤然转冷,笑容收敛,改口道:“不过,皇兄若能谋逆功成,也未尝可知。”

   见识过自己弟弟深沉的心机,陆安已不敢再想谋逆的事,他叹道:“不论今夜......”他话还未说一半,忽然觉得耳内一阵瘙痒,他举手挠挠,正好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一道短短的黑线,黑线渐粗,须臾间已连成一片,无声无息,潮涌而来。

   陆安冷汗沁衣,凝眸细看,来人约有千人,面戴黑巾,扛弩握剑,快步踏在宫道上堆积的落叶上,沙沙作响,仿佛一条长蛇游曳摆尾而来。

   天子幽幽道:“皇兄,你的死士到了。”

   是......我的死士?陆安呼出一口气。他们竟真的杀到了这里?

   飞观楼下,十几名探骑拨转马首,相顾而笑,齐声呼喝,举刀向死士并辔杀去。马蹄奔腾,死士却丝毫不避,也不见有人发令,弩弦声动,一片细密的矢雨自死士群中越出,仿佛幽灵穿众骑而过,在漆黑的夜色中曳出百道血痕。

   陆安见又是许多忠志之士牺牲,心中悲郁难疏,斜觑身边人,忽然想到:若是此时推他下去,岂不能救许多人性命。

   天子似有所觉,回首道:“皇兄,你见不得他们死,是不是?”

   陆安惫于隐瞒,一句不吭只当默认。

   天子摇头讥讽道:“皇兄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慷慨快义、慈悲心肠的?这些年你寓居王府,鱼肉百姓,可心软过一次?严高楼善刑讼,掌牢狱,你指使他构陷忠臣良将的时候,又为何不多思量三分?”

   陆安听他说的一句不错,不由心乱如麻,只觉得脑海中有一善一恶两个小人在撕打,时而善念占优,时而恶念抬头,他的表情也阴晴不定,诡谲难辨。

   天子道:“自朕即位,一直有御史参劾皇兄,参你无能好色,生性阴刻。可朕明明记得,皇兄你为人宽厚老成,多谋善断。只因五年前宫内一场变故,致使你性情大变。其中渊源,却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皇兄何妨先与朕看完这场大戏,朕再向皇兄细说。”

   陆安心急如焚,向前一步:“我还等得到那时吗?”

   “皇兄着急倒也应该......”天子指着飞观楼下蜂拥而来的死士道:“这是你的死士,你让他们先停手吧。”

   赵王道一声好,将身子半探出阑干,向下喊道:“各位且住,我乃赵王陆安.......”

   死士与赵王从未谋面,兼之天色昏暗,纵然听他这般言语,哪里肯信,抬弩架臂便射。

   此时赵王高居楼上,与众死士距离足有八十余丈,可强弩到底不同一般武器,便是自下而上激射,亦声势骇人。

   陆安万万想不到他们会突然放矢,要缩头躲避已来不及。忽然自旁边探出一只枯手,徐徐屈指,一拈一撷,竟将飞矢截下,收在掌中。长夏流疑弓身咳嗽道:“到底是外物,力道是足了,灵性却差得多。”

   陆安身子半僵,三分是为飞矢所懾,七分倒是被长夏流疑的武功折服。

   “去吧。”长夏流疑将弩矢反手丢出,无声无息打在死士群中,连贯数人,带倒一片,最终八寸长的矢身没入方砖之中,连砖带矢化作齑粉。

  

   此时两千死士已越过探子们千疮百孔的尸体,逼近到飞观楼前。最后的两百大内侍卫守在飞观楼的雕龙长阶上,尽可能用搜集来的锦绣床垫堆在身前,以抵御对方的弩矢。

   双方相隔一条窄窄的宫河。九座汉白玉石拱桥跨立河上,结霜的河水映着双方的倒影。雨掃残云,拱桥柱头上的石狮或坐或立,狮口大张,甚是不安。

  

   天子轻声道:“阿父,是时候收官了。”

   “奴婢遵旨。”长夏流疑再叩首,自袖中取出一串墨玉的念珠,随手拉断珠绳,将一枚枚光润的珠粒握在手心,屈指接连向空中弹出。

  

   “咻——咻——”

  

   风过珠口,发出玉漱冷泉似的清音,传向很远。

   [newpage]

   第十章 玄武与青龙

  

   “咻——咻——”

  

   白家镇国将军府残垣破瓦间,火星自余烬中复生,化作流萤飞舞。

   槁貌老者偏头细聆,手中的剑尚在滴血。

   十丈外,一位华服少妇单臂怀抱婴儿,右手提剑,潺潺鲜血自小腹涌出。

   槁貌老者阖目含糊道:“老师父的内力似又精进。”却不知道他口中的“老师父”是指谁?倘若是指长夏流疑,他的相貌看着可比长夏流疑更老上十岁。

   少妇手中的剑在抖。她知道此刻出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她不敢。身上的伤让她虚弱,怀中的幼女让她畏缩。眼前的老者,更是她一生的阴影。

   老者似回过神来,浑浊的灰眸半藏在眼皮底下,哑声道:“多好的机会。”他挪动脚步接近,“方才你若出剑,老朽岂能避过?你这孩子,什么都好,有悟性,有恒心,偏偏对眼前的机会......不知珍惜。”

   他在少妇五丈前止步,惋惜道:“当年老朽有意传你‘诸子七剑’衣钵,你固执不受......究竟是何缘故。事到如今,你能为老师解惑吗?”

   少妇摇头,手中的剑攥得更紧:“作为诸子七剑分辨是非,赏善罚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撒谎!”老者陡如病虎嘶吼,身子癫狂急颤,拄剑暴怒:“你分明是被那白家的登徒子骗了身子,再没脸待在书院!贱人!”

   少妇护住怀中的婴儿,苍白的脸终于挂上冷笑:“哦。当年若不是夫君救我出去,只怕又要被你这个老禽兽糟蹋多少次?”

   老者缓缓挤出一个笑容,“那日的事情,你果然记得。”

   “哈哈!”少妇强笑出声,“那还要多谢恩师把那日迷药的剂量弄错。不过您可以放心,这些年来,对此事我一直守口如瓶,未曾泄露出去半句。”

   老者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少妇话头一转,“今夜我若是死在了这里,那这件事可要传遍天下,弄得人尽皆知喽。‘无字书院院长衣冠禽兽,十余年间下药糟蹋无数女弟子’......”

   老者脸色一僵。

   “但若老师您能高抬贵手,弟子也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少妇言之凿凿,举剑作誓。冷汗已浸透后背的衣裳。她这些年在白家庇护下,远离武林是非,深居简出,甚是心安,又怎会多此一举拿那件事作为保险?

   但此刻,她非把这个谎讲真不可。

   因为这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活路。

   老者面露难色,许久,终于侧过身子,让出那条生路。

   少妇竭力压抑面部抽动,暗道侥幸,抱着孩子与老者擦身而过。

   只要能从这里离开......

  

   剑从背后刺入,再自前胸掼出。

   老者袍袖拂动,将长剑自少妇胸腹抽离,动作流畅到没有一滴多余的血溅出。

   少妇眼中满是不解,跌跌撞撞,怆然跪地,血沫落在婴儿嫩白的脸蛋,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梅。

   “孩子,你实在不会撒谎。”老者凝视她生机断绝的双眸,单手将腰带解开。

  

   他要趁热。

  

   长安城东,城卫营寨。

   一处待客用的静室内,大小城卫将领跪作一地。

   青色蟒袍男子捧着茶盏,徐徐吹着茶汤上氤氲的热气。城卫军副统领吴俗提着茶壶,一手扶剑柄,昂首立在男子右侧,趾高气扬神似一只得胜的猎犬。

   城卫军统领白腾云早憋了一肚子气,跪拜比自己低一品的天卫也就罢了,人家怎么说也是代天巡狩,吴俗你一个副职凭什么站着?此刻的他尚不知白家已被满门血洗,仅余下他与族侄白淮。

   “这虽是陛下的旨意。”蟒袍男子放下茶盏,摆出一副世故的笑脸,“可卑职又怎好叫各位大人一直跪着?各位只须向陛下遥遥道声不是,再交出城卫虎符,便可到椅上歇着了。”他看着约莫四十余岁,方额细眸,眉间点两颗淡绿小痣,指节处戴一枚翠绿扳指,正是与“玄武公”“朱雀帅”并居天卫之三的“青龙使”。

   白腾云闷声回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臣等武夫跪着便是,皮糙肉厚也没什么妨碍。只是微臣不明白,臣等为长安日夜守护,虽不敢说呕心沥血,但也绝不轻松,又有何不是?怕不是陛下听信小人谗言,弄错了吧......”

   副统领吴俗瞪眼呵斥道:“大胆!世上只有过错的臣子,焉有过错的天子!”

   白腾云更按捺不住,拍地骂道:“吴俗!若此事是你在背后捣鬼,震动君上,我定拿你的狗头祭旗!”

   “唉,唉,两位息怒,两位息怒。”青龙使含笑劝道:“白统领,错与不错,卑职会让您明白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白腾云梗着脖子,恼道:“微臣能等,可长安城卫上上下下四万余人等得了吗?四万余人,下辖城门十五座,城墙八十里,事务繁杂,责任重大,是片刻也等不得了!还请青龙使明示!”

   青龙使摇头道:“请大人稍安勿躁......”

   “青龙使莫怪,待臣把这个卑鄙小人收拾......”白腾云早已不耐,忿而起身,伸出蒲扇大的右手便去抓吴俗。吴俗似早有防备,慌乱向后闪避。

   “咻——咻——”几声细响自远空渺渺传至。

   青龙使侧耳倾听,抿嘴笑道:“时候到了。”一手将茶杯放回桌上,另一手作指抬起,正抵住白腾云探进的掌心。

   白腾云面色不善,强忍怒气道:“青龙使,你这是何意。”

   青龙使正色道:“白统领,卑职代陛下最后问你一次——城卫虎符,你交是不交?”

   白腾云冷笑:“微臣长安城卫一职,乃吏部决断,兵部交绶。就算是天子,也没有强逼臣......”

   “唉。”青龙使截口道:“那只能请大人...以身殉职了。”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浑若一根尖锐铁钎自白腾云的掌心刺入,分筋,剥骨,拔出,留下一眼鲜血淋漓的黑洞。

   白腾云脸色铁青,快步后撤,张口要呼!可下一刻,青龙使那根好看的手指已像戳豆腐一样,自喉结处插进了他的喉咙里。

   “咕。”

   待白腾云的尸身倒地,其余将领才将将回过神来。起身拔剑者有之,转身欲逃者有之,腿软匍匐者更有之。

   “各位大人,请接旨吧。”青龙使用血淋淋的双手捧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众人犹在迟疑,副统领吴俗已率先抢跪在青龙使的面前。

   青龙使正色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长安城卫统领白腾云,身居重职,收受贿赂,动用特权,私放三千刺客入京,使动荡朝野,威胁社稷,按律当诛,然念在白家先祖开疆功绩,朕允法外开恩,赦免白腾云死罪,削籍为民,永不叙用。长安城卫副统领吴俗,任职数年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特擢升为长安城卫统领正职,接管长安城卫。军情紧急,朕命你立即召集长安各卫,按曲入城,封锁坊市,肃清逆贼!”

  

   “......是...臣领旨!”吴俗激动万分,颤抖着接过沾血的圣旨。

   青龙使扫视一圈诸将,袖手道:“城卫今夜已清闲得够久了,诸位大人,快去吧。”

   短暂的寂静后,诸将躬身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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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斗蟀

  

   “咻——咻——咻——”

   珠粒已用尽,最后一声呼响也消散在夜色中。

  

   “赵王”豢养的死士犹有二千零九十五,天子阶下的大内侍卫只余二百十一。

   高台上,少年天子身着金鳞战甲,自阑干拔出长剑,扬臂高举。长夏流疑屏退左右宫女,躬身倒退而出。

  

   风萧萧,雨凄凄。飞观楼弯弯的倒影在水泊中,被一只只飞奔的黑靴踏碎。

  

   天子一对点漆般的眸中流露出决然神色,长剑急挥而下。无声无息之间,百条白影自凝霜的宫河中跃出,恍若白鲤化龙,亦若迅捷鬼魅。

   陆安背后淌汗,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数百身着孝服的......

   “阉人。”天子道,难掩语气中的狂热,“他们都是在大内侍奉朕的阉宦。皇兄,这才是朕的底牌。”

   死士在桥前二十一丈止步,前排人骤然半蹲,一排人立后,划一立举强弩,激射出一轮寒锐流淌的矢雨。

   阉人抖擞雪白衣衫,或纵起丈余,或伏地爬行,险险将弩矢擦身避开。可死士的设计怎会如此简单,居后一排尚未击发的劲弩,便是留给那些在空中无法变换身形的“猎物”的。

   “嗖嗖”淅沥交织的箭痕,转瞬夺去了数百阉人的生命。此刻,前排的死士已飞快更换好弩矢,只待第二轮齐射——而残余下来的阉人,与他们尚有四丈身距。四丈,对一名武林高手而言探手可及,可这些藏在白衣中的瘦弱身躯,又有几个能跨越这段生与死的距离?

   一瞬。白色的群影陡然跃起,飒然突进,如崩浪雷奔重重砸在两线黑蛇的中央!一砸——即断!阉人们反手抽出胁下的双刀,上下旋转出雪花状的刀光。这数百阉人竟一个个都是习武练气的高手!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他们不懂武,不懂武,便接不下一招!身影交错,刀锋卷过,残肢扑地,鲜血泼洒在被雨打湿的地砖上,人头冲天而起。雨滴,血滴,打在他们的衣上袖上,涂下一道道飞痕。

   就像一场惨烈而死寂的舞会,没有惨叫痛呼,即使残疾重伤,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去匍匐,去撕咬。

   陆安悚然转头,他不敢再看。

   “皇兄,”少年天子的眼神却热烈地发烫,“朕记得《昏君册》中有一个蟋蟀皇帝,痴迷斗蟀,养的蟋蟀多到要把后宫铺满,皆以各路将军为号。朕幼时还不能理解,想斗蟀又有甚么好玩的,但现在朕终于理解了,斗蟀之趣,想来......”他伸手指向广场上厮杀的黑白双方,“...和这是差不多的。”

   陆安用颤抖的指尖向下指着,道:“在你心里,这些为你死战的人不过是一只蟋蟀?”

   天子摇头道:“皇兄没做过皇帝,所以不懂。天下人皆是朕的棋子,只要这盘棋下得够精彩,多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安怒喷:“父皇与母后皆是性善之人,缘何生出你这个...畜牲!”

   天子一对眸中满是委屈,“今夜这盘棋朕殚精竭虑布置了五年,皇兄不提夸赞,反而横加训斥,是何道理啊?

   “你罔顾人命,嗜杀成性,又是何道理!”

   “这话说的可是没趣了。朕这么做,可全都是因为皇兄你啊。”

   “什么......?”陆安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兄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夜的真相吗?朕这就告诉你。”天子停顿一下,“五年前有贼众夜闯宫禁,在青龙、朱雀、玄武三位天卫的围攻下仓皇逃离,只有天卫白虎白淮不知所踪。哼,人们只当这是一次失败的夜袭,却没想过对方真实目的其实是东宫太子——皇兄你啊。”

   陆安讷讷道:“我......我不记得了。”

   天子道:“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那晚你被逼迫服下了一种毒,这毒名为惑心,可以让人本性全失,对下毒者言听计从,彻底沦为一具傀儡。下毒之人让皇兄的性格变得刻薄无能,软弱昏庸,妄图从根本上颠覆这个国家。可父皇几乎识破了对方的诡计,一向保守的他没有遵从立嫡立长的传统,破格传位给朕,更将皇兄秘密保护起来。只是连朕都没想到,对方居然这样还不放过你,变换身份潜伏进赵王府邸,以床笫之私撺掇皇兄谋逆。”

   陆安已猜出个大概,寒声道:“对方是谁?”

   天子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此次力助皇兄起事的青狐丘了。嘿嘿,皇兄,青狐丘进贡的娇娥少女好不好睡呀?”他细长的眸里闪过杀机,“不过放心,朕已布好罗网,点齐兵刀...绝不会放过她们。”

   飞观楼下,两只蟋蟀终于分出了胜负。尸骸铺地,只余零零散散几个人站着,自他们血污下的衣色已分辨不出属于哪一方势力。

   “啪,啪,啪”天子回身面无表情地鼓掌,雪白脸颊上还残余着兴奋的潮红。幸存者们在尸山中单膝下跪,来自主人的掌声是对他们幸存最好的奖励。

   长夏流疑幽灵般浮现,咳嗽道:“陛下,东边来报,青龙使已接管长安城卫。”

   天子点头道:“请阿父传令剩余死士,放弃据守望楼,由安铺街、安永街退向渐台。”

   陆安低声道:“渐台位于沧池之畔,三面环水,易进难出......他们不会去的。”

   天子道:“皇兄,你以为死士是做什么的?他们要是会思考,还会为了你而死吗?让朕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吧。当他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退到渐台,满心以为会有接应,却身陷城卫的重围。身前是数排成林的、逐渐逼近的长枪。身后,则是寒冷刺骨的河水,游曳着数十艘全副武装的渔船。若是留在岸上被一枪刺穿,那还算死得痛快。可要是失足掉进河里,被渔网钩住裹住,鱼叉插中,拉上船来,抹了脖子,那可要受罪得多了......”

   天子忽然沉默,“啊”地一声好像想起什么,“对了,之前在皇兄入梦的时候,朕已为你服下了,惑心毒的解药,今后呢,皇兄再不必背着那懦弱卑鄙的躯壳活了。”他偏头微笑,弯弯眉眼,一如最初那个月朗风清的少年。

  

   “所以呀。这盘棋,是朕赢了。”

  

   尾声 昼君

  

   残破宫门才分开一条缝隙,百姓已乌泱泱地推挤着涌入。他们本不想来,可背后的刀尖让他们别无选择。人潮踏着湿滑而硕方的宫砖,彷徨而惊惧地走在这片广阔仿佛巨人的国度上。呼喝夹杂着叱骂,青灰色羊群在城卫的驱赶下温顺向东转,步入一处深渊巨口般漆黑的甬道。

   推推搡搡自甬道穿出,眼睛将将适应光亮,走在最前的百姓立刻被恐惧笼罩了——是尸体。

   数千具残破的黑衣尸体堆砌成数个小丘,各插着一杆随风狂卷的龙纛。尸山下涓涓的血流早已凝结成霜,宛如无数蛛网布满整个校场,一直蔓延到浅红色的宫河中。两匹百丈长的明黄色缎子自殿前的高阶一路铺下,起起伏伏,沾满血污,不知下面盖着多少尸体。

  

   飞观楼上,望着校场上渐渐汇聚起来的人群,陆安道:“他们来了。”

   天子摆摆手,屏退了要为他更衣的宫女,意兴阑珊道:“是来了。”

   陆安道:“今夜的种种,你总该给他们一个交待。”

   天子抬眼道:“这么说来,皇兄......想好了?”

   陆安洒然一笑:“对。”

   “既然如此。”天子拔出腰间佩剑,“......朕要借皇兄人头一用。”

   陆安点头,挺背伸直脖子。

   天子一步步走近,提剑欲挥——忽然还剑入鞘,笑道:“若要杀了皇兄才能算作交待,朕可不愿意。”

   陆安讶然道:“可总要有人来负责。”

   天子用视线在地上搜罗一圈,小跑着提过来一个人头。他笑道:“这位青狐丘的‘夜天子’,死有余辜,作为皇兄的替身实在再好不过。”他在夜天子沾满血污的脸上胡乱斩了两剑,低声道:“皇兄,朕会秘密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今后不论你在哪里衣食无忧,安度余生,只请记住一句话——别再回来了......朕,不愿再看见你。”

  

   没有玉饰琉璃盖顶,也没有鎏金的木兰遮阴,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殿前长阶最高处。

   他披散头发,苍白脸颊,一身团龙纹饰金甲,血染的披风如战旌长横。他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染红的剑端犹在滴血。他每走一步,青黑色的人潮便向后退出一尺,即使后面已挤得要命,也没有一个人敢向前。

   又向下走了几步,天子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疲惫。他笑笑,扶膝坐在台阶上,回头望着“赵王”那面目全非的贼首被一点点升上旗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洒下,为他消瘦的身影画出一道长影。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震撼。随着人头升上,百姓接连跪伏,如波浪一般传递。

   人声起初嘈杂,渐渐连成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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