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侠姓白(一至三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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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夜袭

  

   绵延幽黑的渭水畔,群山卧伏,夜色无边。山与山交界处地势逐渐高抬,如龙昂首。可它的身形愈是昂扬,姿态便愈是丑陋——因为它身上,还压着一座城。

   城名长安,取意“长治久安”。

   长安城中,未央宫峨峨而起,重楼挂殿之间,以飞观楼最高。楼中垂一席竹帘,两案相对,中央一盏油灯随风而曳。

   太子陆安稍垂手中的书简,向坐在对案身着龙袍的中年人偷望过去。中年人若有所觉,抬眼瞧过来,细密深刻的皱纹下是淡淡笑意。

   陆安鼻子泛酸,搁笔跪地:“...儿臣求父皇早些歇息。”

   皇帝伸指点点案上高筑的奏章。

   陆安叩首:“儿臣可为父皇分忧。”

   皇帝笑意敛去,冷哼道:“终日高枕东宫,你懂什么?你知道民生多艰吗?”

   陆安不卑不亢道:“社稷民生,儿臣不敢独断。唯有与朝堂诸公商议后,再请父皇圣裁。”

   皇帝略作思忖,终于点头道:“切记戒骄戒躁。白太傅善谋,罗相国好断,还有卫准杨宽,俱是肱骨贤臣,你当向他们好好请教才是。”

   “儿臣明白。”

   皇帝举着一只烛台,踩着飞观楼暗长的阶梯去歇息了。太子陆安坐回案前,拾起笔来正欲继续,一白甲披灰的少年翻檐落下,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殿下。”

   “有什么事吗?”陆安咬着笔杆,扫视着竹简上的字迹。

   白甲少年垂首禀道:“天卫青龙、朱雀已前去护侍陛下。”白甲少年名叫白淮,身居天卫“白虎”之职,论出生更是洛阳白家的嫡子。

   陆安换朱笔批示:“玄武公现在何处?”

   白淮回道:“天卫玄武今夜镇守长乐宫。”

   陆安微笑:“最近母后睡眠不佳,还需玄武公多多照拂。”

   “是。”白淮取出一张薄纸,递上前来——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今夜大内禁卫的布置。陆安苦笑,一手支額愈发头痛。统领天卫执掌内禁是陛下赋予他的权柄,更是陛下对他的考验。是考验,便容不得半点松懈。

  

   ......

  

   铜漏嘀嗒,箭刻沉浮。

   白淮领命而去。

   陆安将薄纸伸入烛火中点燃,看着手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禁有些犯困。

   烛花已积了很长。

  

   “咚咚”

  

   忽然,有人自外敲了敲窗棂。

   “还有其他事吗?”陆安还以为是白淮去而复返。可窗户推开,夜风飘香。一只素足踏在地板上,凝出一片白霜。陆安一惊,霍地站起,右手去取架上的佩剑。窗外的青影已飞快欺近,踏地“啪啪”有声,留下一路冰痕与几只纤细分明的脚掌印。

   掌交,剑飞。

   陆安跌倒在地,被她一脚踏在胸口。灼痛的寒意立刻自对方的玉趾扩散开来。

   “你不会武功?”这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女人似有疑问。陆安牙关战战,脸色铁青,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只是在思考一件事——

   白淮何时才来救驾?

  

   白淮低头微鼾,双手环抱,倚着塔尖站着。

   飞观楼楼高三十三丈,又建筑在一方龙首原上,对长安呈鸟瞰之势。当年他值守第一次登楼远望,即为这壮阔富丽的万家景观折服。可长安的夜实在太长,他几百次守在飞观楼顶,看着黑暗一点点笼罩全城......这是一种能将人逼疯的孤独。

   这一年来,白淮几乎将每一块瓦片都踏过,却没等来一次机会。一次证明他自己的机会。

  

   “嚓”

  

   耳边忽然传来异声。白淮惊觉时仍在梦中,可迷离的梦境瞬息便被一片清明取代。他秀眸微启,一道神光流过,已对周遭的情况了解清楚——十六人,俱着狐型假面,披青袍,执铜尺。

   白淮心里纳罕,寻常歹徒为隐瞒身份势力,皆是一身黑衣打扮。这些人特立独行,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谁人所为吗?

   这些青袍人蹑足轻挪,不声不响将白淮围在中央,缩手袍中,各取出一枚三两重的搜魂钉。

   白淮心里好笑:这些贼子有胆量闯皇宫,却不敢与我交手一战?

   耳边风声遽紧,一十六点断魂钉抖作黑影,自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白淮轻哼,扬起披风,连人带甲“哗啦”转一周,一十六道劲力沛然的暗器打在鼓动的披风上,竟然如细针插入棉絮,落个无声无息。

   青袍众也算训练有素,一见暗器无以建功,齐齐挥尺攻上。白淮撤下披风,随即借势探足在原地划半个圈,双爪左右挥出,“叮叮”声不绝于耳,搜魂钉落在瓦上,断尺纷飞。兵交声止,十六个青袍人皆倒退数步,手里的铜尺只余短短一截,握尺的五指更是鲜血淋漓。

   一时间四下一片死寂。白淮一步收回,收拢手指藏在身后,亦痛得暗暗咬牙。

   “这招叫什么名字?”一童稚声音忽问道。

   白淮遍体生寒——自己的身后何时多出来个人?他急转回身,仰看一轮雪月下,有个娇小人影坐在塔尖上,两只鹿皮小靴前后摆动,正好奇地望下来。

   白淮定了定神,知道来人不好对付,高声答道:“这招名叫白虎破妄。”他一是不愿自己气势落了下风,二是提醒楼下的太子殿下当心。

   “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啦。”女孩两手一撑,纵身跃下,轻轻巧巧立在飞檐尖儿上。

   白淮看她举止天真烂漫,年纪当不过十岁,脸蛋虽带些幼儿肥,五官却不减精致,可以料想长大后该是如何倾国倾城的模样。白淮自幼家教极严,一切行事以礼为先,更带点自视甚高的傲气,此刻被女孩灼灼目光蔑视,不由又臊又怒,面红耳赤。

   “脸这么红......是想被小妹妹我用刀鞘打屁股?”女孩背手嫣然一笑,自身后拔开一柄比她个子还高的白玉长刀。

   “嘁!”白淮身为天卫,可从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此刻趁对方还没将刀拔出,肩甲处的虎首猛然咬下,他已猱身挥爪扑上。

   女孩大叫“卑鄙”,身形急退,自檐尖儿溜下,拉出一道长长幻影。

   两人一逃一追,沿着飞观楼顶转圈。十六个青袍人想上前帮忙的,接二连三被女孩一鞘抽翻在地。

   “你有本事别跑!”

   “你有本事别追!”

   “你不跑我就不追!”

   “你说话算话!”

   “好——你还跑!”

   白淮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自腰带里取出一枚绣着金丝白虎的烟丸。这枚烟丸是宫中求援的信号。

   弹丸还夹在指间没丢下,几里外的群殿间忽然升起一道淡青色的烟柱。这烟凝而不散,纤若青龙,在夜里越发醒目。白淮心里一紧——是天卫青龙的求援烟弹。那边也遭遇敌袭了?

   “小哥哥......”裂帛声起,他手指骤然一痛,烟丸竟被抽飞出去。白淮骇然侧身,长刀险之又险擦过他的小腹,几乎把肠子带出来。“......你怎么不追了?”

   刀风带乱他的发丝,白淮一退再退。女孩高声笑道:“累了的话,接下来是不是该换我追你了?”她手中的长刀挥舞如鞭。

   白淮一步踏错,闪避不及,忙伸手格挡,刀背连打在指甲上,噼里啪啦,带来火辣辣的痛。他只觉着匪夷所思——她还不到十岁吧?为什么武功会高到这种地步?自己自诩习武奇才,竟难及这小女孩天分的万一。

   两人身影分分合合,踏得飞观楼顶的瓦片尽碎。白淮几次欲夺她兵器无功而返。女孩收鞘嘲弄:“猫爪。”

   白淮咬牙道:“虎爪!”刀扇之间,他仍不忘忖度:这孩子刀法收放自如,法度俨然,武林中能教授出这样弟子的门派可没有第二个。

   他眼神一凝,“你是千红山庄的人?”

   “嗯呐。”女孩也不掩饰。

   白淮看她满不在乎的神情,不由心头火起,怒喝道:“千红山庄夜袭皇城!你就不怕我禀报陛下,将你们山庄满门抄斩吗!”

   “小哥哥,”女孩向前一步,甜甜笑道:“你还真以为......”

   “自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阁下是什么人?”太子陆安终于从寒意中恢复过来一点,强撑着问道。

   “你管我。”这女人正翻看案牍,戏谑地一摆身,露出身后毛茸茸的狐狸尾巴,“还有,谁说我是人?”她丢开奏章,迈开玉足一步步逼近,“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哦,当今的太子殿下。”

   “......”

   女人摇动尾巴,将双手搭在陆安肩上,笑道:“奇怪吗?恐惧吗?人家都杀到这里了,莫说四个天卫,甚至连大内侍卫都没来一个......天子家的俸禄廪米,是这么好混的哦。”

   “......”

   “你在发抖。”女人伸出纤细的食指,在陆安喉结处挠挠,“你怕死?”

   “......”

   她的身体又贴近了一点,面具下的眸子闪着诡谑的光,“还是说......你,怕痒呢?”她把面具上的狐狸鼻子凑过来嗅嗅,暖烘烘的气息喷下,“嗯哼......真好闻的气味。明明是一国太子,却意外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啊。嘻嘻,要不要和我试试看?教你登短郎哦。”

  

   刀光如练,一洗夜的漆黑。

   白淮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刀光,飒然而起,连星光也暗淡了一瞬。他想退,可这轮明月滚滚而来,瞬息已至,恰好停在他鼻前一寸。“啪啪”两响,白淮胸前银甲一分为二,跌在地上。

   “怕了吧?”女孩恐怕是第一次在敌人面前使出这招,兴奋得俏脸飞红,“这招,比你的喵喵拳又如何呀?”

   白淮是怕,他从没有如此之近地与死亡交息,姗姗来迟的冷汗浸透内衫,他双手紧攥,是不想将发颤的十指展现出来。他心知这招足以将他自腰剖成两截,可她为什么留手?难道......她真的是想拿自己玩乐?

   霎那间,被轻视的羞愤甚至压过了生还的侥幸。足下运劲,少年向刀尖扑去——这着实是一步妙棋,女孩生怕伤到他,忙收刀后撤。

   白淮终于得了空当,向飞观楼顶的一处薄弱踏去。只看碎瓦四溅,“噗茬”声中,这攒顶竟被他踏开一个窟窿。

   女孩想他要逃,后退中的娇躯曳影而回,简直比初春穿巷的雨燕还要迅捷。烟尘扬起,几片碎瓦急袭而至。女孩丝毫不乱,归鞘凌空一刀劈出,瓦片崩解烟尘甫散,哪里还有白淮的身影。女孩不假思索,身形急止自窟窿跃下。双脚还未沾地,耳边忽暖暖地似有人在呼气,她心里警觉已来不及,只觉两只手臂环在自己胸腹处,“格格格”猛然勒紧!

   “啊!”女孩痛得吐出一口气,在对方两条巨蟒似盘绕下更吸气不得。直到这时她双脚才挨到地上——可也只是一瞬,她整个人便被提在半空中,更用力地绞杀起来。

   她涨红了脸,想要出刀,可双手被白淮死死箍着,哪里砍得出来。耳后,白淮屏气道:“快交代......你们此行的目的......”

   女孩睫毛急颤,肋部碎骨摩擦的响动通过骨骼直传到大脑。

   几个青袍人自屋顶翻下,眼看女孩性命难保,急急向白淮攻来。白淮冷笑不语,不退反进,拿怀中女孩作为掩护,竟是接连踢杀数人。

   女孩亦知此刻情况危急,看准白淮身形的空当,右手松开长刀,乘其落下使脚尖在刀格上一挑,正好将一柄明晃晃的玉葫刀挑在空中。

   白淮一惊,知道她刀法出神入化,眼神便不自觉被长刀吸引过去。就趁此刻,女孩双肩一扭,两手抬起作爪掐住他的小臂,使劲一撕——分筋错骨的剧痛自手臂蔓延开来,白淮痛呼出声——女孩已轻轻巧巧自他的双臂间挣脱出来,探手正握住落下的长刀,长发甩动回身作劈......白淮黯然叹气,认命合上眼睛。

   可落在他身上的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女孩的纤纤玉指。胸口的几处穴位被一拂而过,他双腿骤软,跪坐在地。

   “这招叫白虎破妄,没错吧?”

   白淮睁开双眼,眼前是女孩粉粉嫩嫩的小手,她竖起食指和中指,“第二次饶过你咯。”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女孩面带冷笑,一掌劈在他颈上。

   眼前只剩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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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葬花谷

  

   白淮好久没有做过这样饱满一个梦,可惜的是梦没能结尾。

   叫醒他的是豆大的雨滴。

   他支起身子,只觉着浑身凉透,手脚更如死人嫁接过来般不听使唤。惶然四顾,周遭黑泥繁育出齐人高的乱草。疯长的乱草后,两侧惨白山壁危墙似地倾倒过来,下宽上窄,绵长远去。昂起头看,雨啪啪打在脸上,铅色天空只露一线。

   黑,白,灰。三色的单调世界让他胆寒——这是什么鬼地方?难不成自己已经死了?

   他屁股尚陷在软泥里,若有若无的小虫子贴着他那条缝隙蠕动,痒痒的。白淮打个哆嗦,最后一丝梦意也荡然无余。

   他垂首打量自己身上,是不知什么材质的灰背心、灰短裤,虽早被软泥雨水浸个通透,仍擦得他肌肤一阵红痒。将脚自浆糊一般的泥淖中拔起,秸秆制的系带在他如新雪洁白的脚背上拉出几道红痕。

   白淮缓过神来,不由想要尖叫。自打他记事起,便从没在这样肮脏恶臭的环境里待过。有时就算他有兴趣到家里的马房瞧瞧,马倌与佣人也会提前将一切收拾好,保证空气通透,连一丝马粪味闻不着。久而久之,白淮也明白到自己的一时兴起会让下人们心惊胆战,便再也没提起去什么地方。至于再长大些去了皇宫当差,更没有闲暇来关注这些......

   一道记忆中的雪白刀光斩开思绪,如风及月,白淮陡然惊醒,腾身而起——脚底被草鞋磨得又痛又痒。他一个踉跄,伸手抓住一束芦草,思绪更乱:自己昏迷了多久?这又是在哪?太子殿下如何了......

   “还犯困呐。”一对赤脚如艨冲踏浪跃出,在淤泥中曳出两道深痕,“谁!”白淮猛然昂头,一个黄褐色的东西正抵到他眼前。

   尖头圆底,不是透骨钉,不是梅花镖,更不是霹雳雷火弹。这东西似馒头,可哪有馒头是这个颜色?

   他的视线越过“馒头”去看后面的人。

   一个老人家,面容枯槁,四肢健长,一对被雨水打湿的白眉黏在颊上,好似两条盘曲的白毛毛虫,他苍发如鬃垂肩,头顶正中央却凹下去秃了,一毛不沾,光洁圆润,拿来当碗再合适不过。白淮看他一身背心短裤,除打理得极其干净整洁外,与自己着装分毫无差,想来是和自己一般处境,应该可以向他探问一二。

   见白淮不做声,老者又把手里的窝头往近递了递。

   “呃......不必了。”白淮想他是好意,可这到底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在老人也没有明说要他吃——他尽量不去瞧老人几寸长的指甲和“馒头”上面翻动的白虫,低声道:“前辈,请问这是哪里?”

   “噢,北方人呐。”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一点口音,反手将窝头擦干藏起,转身道:“先过来烤烤火,你初来乍到,可千万莫生病了。”

   烤火?白淮自脚底升起两团虚无的热气,不自觉迈动双腿跟在他身后。

   两人踏着烂泥走了一阵,老人拨开芦苇,显现出几间简陋的芦棚。棚中或坐或躺,大概十多个人。这些人都是与老者一样打扮,面带菜色,神情萎靡,或赤膊独臂,或齐膝断腿,竟无一不是残疾之身。躺在正中一个人气息奄奄,只有脸上盖的一块灰布随他呼吸起伏。

   老者将白淮引到一处暂空的草席上,道:“你就——先住这吧。”

   白淮一时分不清他说的是“住”还是“坐”,心先凉了半截,不过这里虽拥挤一些,总好过在恶臭的烂泥里游泳,他强摁着自己坐下。

   老者自芦棚一角取出个灰布包袱,背身摊开,白淮歪头偷瞄——包裹里是几个结块似茶的植物,还有几片白多红少的薄腊肉!老者稍作沉吟,将一片腊肉反手递给白淮,自己则取一点植物,万分珍重地放在舌头尖上。白淮接过,心里颇不是滋味,将腊肉塞进嘴里,口感略干但很香。

   老者咀嚼道:“小子,说说吧,你是什么来头?”

   白淮吞下肉沫,掩饰道:“家里习武的。”

   老者诡谲一笑:“习武的,嘿!不错,要是寻常人家,谁会落到这般处境。你年纪不大吧?没二十?”

   白淮“唔”了一声,“十六。”

   “十六...唉!”老者啧啧有声,“还是个孩子!多可怜!”旁边的人也半睁开眼,用血丝满布的眼珠向白淮打量。老者续道:“.....不过你既然来了,也别怕,大伙虽不是好人,但都是自家兄弟,自此相亲相爱,就别想着出去了。”

   白淮秀眉蹙起,咽下去的腊肉化成一股臭气堵在他嗓子眼里。他强忍恶心,道:“前辈不如先说一声这是哪里?”

   老者笑道:“你年纪小,没听过也正常。这里叫葬花谷,一处天造地设的监狱。沿着这山谷向南几里,地势高些的地方,便是千红山庄。”

   白淮心道:果然是它。

   老者道:“千红山庄,你总该知道的。”

   白淮低头应道:“知道一些。”思绪早飞到了千里之外,只是他越想越困惑:未央宫坐落西北长安,千红山庄却在杭州近郊,这其间距离何止千里?他们是怎么一夜间把我搬到这里来的?

   老者正道:“千红山庄下有一条明溪,山庄的花落在溪水中,再带到这儿来腐烂。所以这儿就叫葬花谷了。嘿嘿,千红山庄的姑娘一个个明艳似花,咱们能爬在臭泥里喝她们的洗脚水,也算不虚此生。你也莫要嫌这些黑泥脏臭,若不是有许多草药腐在里面,药力化在里面,我们这些废人怎能苟活到现在。”

   “老先生,”白淮忽截口道:“千红山庄把我们捉到这里,除了折磨之外,当还有其他算计吧?”

   “这......”老者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苦着一张脸,捻眉叹道:“你又何必问,反正迟早也会知道的。”

   白淮简直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郑重道:“请老先生直言,待我脱困,白家定有重谢。”

   “嘶......”老者的身子愈发萎靡。就在这时,芦棚中间躺着的那“半个死人”骤然咳嗽起来,咳声嘶哑。

   老者似乎早有准备,四肢着地飞快爬到他身边。

   那人咳嗽声越来越含糊,弓身屈背,活像一只熟透的虾子。另有几人拼命按住他的手脚,老者掀开他脸上的灰布——

  

   “咳嚯”

  

   一口黑红浓稠的血痰布下飞出,险些糊在老者苍白面皮上。老者脸色不变,伸指在他身上几处穴位揉搓,转头对白淮道:“拔几根芒草过来。”

   白淮哪里知道哪根是芒草,愕然间,已有另一人拣好送来。

   老者用尖锐的芒杆在那人手指头上挨个扎过,红玛瑙似的血珠滚落在席上。那人昏了又醒,只是咳嗽转为呕吐,简直要把肠子也一寸一寸呕出来。

   白淮听了直犯恶心。但见老者神情严肃,端若泰山,猜想这老头多半做过大夫。老者缓缓拾起那片灰布,裹成一团,突然塞进那人嘴中!“呜呜!”对方目眦尽裂,绝望的呼噜声堵在嗓子眼中,只是四肢被死死按着,只能癫狂地左右摆头。“别动。”老者双手稳稳扶住他的下颌,两只食指用力抵在他的鼻侧,捏住......直到他身体的抽搐平息。

   白淮已看傻了。

   老者放下那颗没了生机的头颅,用一块干布擦手,回坐到白淮身边,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白淮自那人的尸体收回目光,凝视老者,早收起轻视之心,缓缓道:“还是那个问题,千红山庄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老者嗄声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知道,这消息可不便宜。”

   白淮皱眉:“你想要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有!”

   老者哑嗓笑道:“你不是还有一双草鞋嘛!”

   这个?白淮心里好笑,双脚弹出,两只草鞋已飞落在老者怀中。老者如获至宝,将草鞋并起贴身藏好。

   白淮将自己白生生的细腻双足藏在身后,催促道:“前辈快说吧。”

   老者拈眉,徐徐道:“小兄弟,你可知千红山庄最擅长的是什么?”

   “刀法?”

   “错了,是行医。想你年纪虽小,总该吃过贴千红牌子的防疫散才是。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配出一种药方,或是觅得一种草药,总要有人来试,是不是?”

   白淮点头。

   “她们不敢拿平民百姓试药,那是败坏山庄的名誉。她们也没有学神农尝百草的胆量,所以......”老者指指自己,“这要命的差事就落在了我们身上。”

   白淮不解:“那你们来试药......可你们不也是人?况且你们一点儿病没有,怎么能试出药草是否有毒、药方是否奏效。”

   “嘿!”老者促狭一笑:“孩子,要让一个人染病,嘿嘿,那可容易得很。”他许是说乏了,将头仰探出棚去喝点雨水,接着道:“况且这里环境虽差,但总有一个好处。”

   “什么?”

   老者咧嘴:“公平。在外家财万贯的,来这一样是个穷光蛋!一个人,一条烂命,在这里,命就是钱,钱就是命!”看白淮如坠五里雾中,老者解释道:“在葬花谷,吃的窝头,用的柴火,几块布,一点药......这些用度都要靠‘命钱’支付。没有命钱,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命钱’该怎么得?”

   老者道:“要挣多些,那只有主动去染病,然后为千红山庄试药。试一次,便是五百命钱。”

   白淮摇头:“以身试险,谁会傻到做这种事?”

   周围数人冷笑。老者冷冷道:“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沦落到残疾的?能用肢体脏腑换回一条命,已经是值了。还有那些染了病,却治不好的......嘁,你总会见到的。不屑去试药,也好,还有其他来钱的法子。”

   他将小臂翻过,展露出上面青紫色的针孔。

   白淮不解:“这是......”

   老者道:“抽血。用血来换钱。像我这种地型血,便是一次六十钱。”

   白淮眨眼:“未免少了点......”

   老者直翻白眼:“好好好!你有本事今后一次血也别献!”他眼仁一转,怪声怪气道:“老夫思来想去,只有最后一种来钱法子适合你——”

   “什么?”

   “去给千红山庄的女弟子抬桥子,倒马桶,嘿,你这小子白白净净,做个下人倒是再适合不过......”

   他一句话未说完,白淮霍地站起,冷颜飞红,愤恨道:“要我伺候别人,那是做梦!你只消说清楚,究竟如何才能闯出去?”

   老者冷笑摇头:“出不去,我们出不去,你呀,更别想出去。”

   “为什么?”

   一个独臂长发男子霍然站起,手里握着一块尖石,步步逼近,道:“你是白镇国——白家的子弟?”

   镇国将军是白淮的祖父,曾领兵肃清过武林恶党,结下不少深仇。白淮性情高傲,虽察觉对面来意不善,仍点头承认:“正是。”

   男子冷笑:“好!有胆!我与白家有怨,本以为今生难报,没想到老天眷顾我,将你送来葬花谷。这地方比地狱难熬,早点送你去死,黄泉路上莫要怪我!”

   白淮心里犯愁,这些武林人士未免太莫名其妙,为一点旧仇宿怨舍下性命......难道是看我年纪小好欺负?看来得先打倒这人立威,再思索出去的法子。他站起身来,嫩笋似的脚趾点在席上,叹息道:“要来便来,废话倒是不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另有一黑塔般粗的大汉狂笑出声,他的脸一侧虬结扭曲,一侧却像是冻住的死肉,诡异万分,“不愧是白家的狗崽子,真是有够傲的!只是不知道一会你讨饶起来,会是怎般难看模样!”

   白淮强捺怒意,双手已呈爪状,淡淡道:“不怕死的,向前踏一步吧。”

   两人对视一眼,齐喝一声,自左右扑来。

   白淮看他们的架势,忍不住要笑——这两人脚步迟钝,分明不会武功——头上已着了一记石头。白淮捂着鲜血淋漓的额角,右颌又给人揍了一拳。

   天地倒转。白淮给那黑汉扼住脖颈,几乎喘不过气来。老者凑近蹲下,那双蒲扇大小的脚板挨着白淮的头,苦兮兮笑道:“小兄弟,是不是感觉气海穴滞涩无比,好像扎了根钉子进去?”

   白淮脸色涨红,双眼几乎翻白,死盯着他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老者不紧不慢道:“这是千红山庄管束犯人的手段之一,叫‘葬魂钉’,她们把毒药瘀在你经脉深处,阻断内里流通,除非你愿意自废武功,将丹田破开个洞,否则今生今世再别想用内力啦。”

   白淮嘶声道:“你......为什么......”他的面部已涨成黑紫色。

   老者笑了,“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呐?”棚里的众人他挨个指点过去,“天墨子,残云侯,笑死鬼,打鼠将......”他最后点着自己,“老夫是‘河童老祖’昌希冒,你可千万记住了。等见到阎王爷,叫他老人家早点招我过去。”

   白淮喉咙格格直响,已半昏死过去,哪里还能听清他说什么。长发独臂男子握着那块尖石,用肩推搡黑汉。黑汉纹丝不动,瞪着血丝满布的白眼珠:“怎么?你要亲手杀他?”

   独臂男子道:“是!”

   黑汉道:“一......两百命钱。”

   独臂男子不假思索点头:“好!”

   两人互换位置,独臂男子高高举起尖石——

   鲜血飞溅!

  

   刀出,手落。

   独臂男子咬牙倒在一旁,冷汗涔涔,死死盯着自己涌血如泉的断腕——他已没有手了!

   雨雾中,一个面遮薄纱、身披银红色斗篷的少女收刀入鞘,鲜红的血珠抛下,落入雨势,转瞬不见踪迹。众人方才气势汹汹一如斗胜的公鸡,此时少女站在这里,就如一只鹰隼落在鸡窝上,除去倒在地上的一死两活,无一不敛息屏气,跪伏在地。

   “你们好大的胆子!”少女眯起双眼,细声细语难掩杀意,“居然敢对少庄主要的人动手!”

   “河童老祖”昌希冒被众人挤在最前面,如芒在前,偷偷觑到少女眯着的双眸,心更凉了半截——这小姑奶奶一眯眼,就是有心杀人呐!

   银红斗篷少女环顾一周,刀在鞘中蠢蠢欲动,她用脚尖戳戳昌希冒:“河童老头,这次又是你在暗中搞鬼吧。”

   昌希冒身子一激灵,似痛哭出声:“洛橙小姐,您这回可冤枉好人了!我和这位白小兄弟素无瓜葛,又何苦杀他呢!”

   洛橙轻笑:“不管,我就看你不像个好人。”

   昌希冒翻身跳起,指向那个黑塔汉子:“我自然不是好人,可这个更坏!就是他把白兄弟掐昏过去的!”

   洛橙笑容隐去:“阿当顿珠,你有什么话说?”

   黑汉子阿当顿珠坐起身,焦炭似的脸看不清表情,闷声道:“没话说。”

   洛橙转身道:“背上这孩子,跟我来。”她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却俨然一副大人模样,着实有些奇怪。阿当顿珠一声不响背起白淮,拿白眼珠瞥一眼昌希冒,紧跟洛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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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幽囚

  

   两人在及踝的淤泥里行了数十丈,来到一处由圆木搭建的浮台上。浮台上几具裹布尸体并排,由几个披着茶色斗篷的遮面女弟子看管。

   洛橙回身,指着一处干燥空地道:“把他放在这儿,你便自觉领罚去吧。”这黑塔般沉默的汉子放下白淮,摇摇晃晃地去了。

   洛橙抱刀站了一会儿,道:“你还想睡多久?”

   她身后,白淮翻身坐起,神色略微尴尬——他本想趁机将这少女擒住,再打探出去的法子。洛橙转身,莞尔一笑,道:“想拿我做人质,是不是?”

   白淮心虚地望向一旁。

   “你真以为凭借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能毫发无损地从葬花谷溜掉?”洛橙摇头,发辫在她肩上跳跃,“幼稚,天真,糊涂。”

   白淮强压心中的不快,起身道:“为什么救我。”

   洛橙俏皮眨眼,道:“因为啊,我看上你了呗~小少爷~”

   “我白家可容不下妖女。”白淮挑眉讽道。

   洛橙笑道:“千红山庄可没这么多规矩。要不你干脆入赘过来?”

   白淮念在自己方才被她搭救,怎好因为她一句玩笑话动怒,索性抱臂站在一边装聋作哑。

   这却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忍气吞声。

   洛橙笑容愈发的甜:“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那边“格格”缆绳收紧,两人先后搭上乘风梯,沿着峭壁上行。云梯撞开沉雾,白淮抬头想感受一下终于清新的山风,一幢黑影先覆盖了他的全身。

   是一栋竹搭的阁楼。

   一栋建在绝壁之上的两层阁楼!

   乘风梯停在阁前一丈的距离,在山风中癫狂地上下摇晃。洛橙一手拉住缆绳,一手自梯底拾起根指粗的铁索,运劲甩出。看她架势,白淮暗叫声好,果然,铁索如有灵性,正勒在阁前的竹桩上,勾连出一根索桥。

   洛橙拍拍小手,玩笑道:“小少爷,这都到家门口了,就不用奴婢再护送了吧?”

   白淮不语,试探着向前,脚趾刚搭在冰冷的铁索上,对高处本能的恐惧已让他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

   飞观楼也有三十三丈高,可站在楼顶,和站在这摇摇欲坠的铁链上......可是两码事。

   乘云梯猛然一抖,白淮立时收脚回撤,后背已是湿透。

   若是自己的内力还在,这短短一截铁链,又算得了什么......他仍在思忖,只听身后洛橙道:“还是说,小少爷害怕了?害怕呢,也不要紧,只要小少爷您尊口微开,求我把您送过去......”

   白淮身子一僵,回身冷冷道:“白家子弟命是贱,可骨头不贱。”一句话了,他向铁索快步冲去,倒像是在寻死。

   洛橙眸中异光闪过,笑容顿敛。曳影而出,双手托在白淮腋下,送过铁索,倏去倏回。五根玉指一扫,铁链打个激灵,如灵蛇哗啦啦收缠在她腕上。

   白淮险死还生,腋下痒痒的触感尚在,扭身与洛橙遥遥对望。见少女的眼神满是深意,悠悠道:“刚才这句话,你可别忘了。”她伸手拉住缆绳,曲臂一扯,又随乘云梯徐徐沉入灰色的山雾中。

   白淮这才坐倒在阁前的竹台上,腿脚发软,心里念叨着——难不成她又救了我一次?

   歇了片刻,他撑着竹桩起身,垂眸观察四周的环境。

   楼阁坐倚峭壁,距崖顶不过三十余丈,壁上布满蓝色花藤,是攀登的绝好抓手。只是.......一,二,三......八,崖顶布置的八张床弩,还有十余处千红山庄的暗哨,这些人可不会一时疏忽放自己出去。

   白淮心里凉了半截。难怪昌希冒说葬花谷是一处天造地设的监狱。百仞绝壁,一梯贯通,任你武功登峰造极,八弩攒射之下,难道还真能踏雾飞天不成?

   但或许还有其他出路?白淮抱臂走向那栋矮阁。矮阁坐落于竹台上,不设阁门,亦不设牖,只留着几处空洞。最醒目的是门框处贴的一副对联:

  

   “壮士擒龙力未逮 美人痒虎意有余”

   横批是“虎笑色变”

  

   这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诡异。白淮耐着性子又读了一遍,“嚓嚓”两下撕干扯净,只是横批贴的太高他够不到,只能憋屈地装作看不见。

   步入矮阁又是一种景象。竹床上铺着翠绿的竹叶,桌上只摆一只瓷瓶,瓶中插几株地榆,青色的细屑花瓣在山风中颤抖。压抑许久的紧张化作疲惫席卷而来。白淮暗自叹息,翻身倒在床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睡在床上的美好......

  

   是夜。

   脖子处的瘙痒游走不休。白淮于半睡半醒中翻身坐起,闭眼胡乱挥动双臂,试图驱散轰鸣盘旋的蚊群。忽然,他双手抱肚,一对明眸幽怨而无奈。

   他渴了。

   “喂!有人吗?”他尝试着呼叫一声。好在并未有人回应,看来千红山庄的监视尚未做到滴水不漏——至少那些暗哨也得睡觉不是?这样,他或许还有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白淮起身在房间里摸黑搜查一轮,终无所获。窗外被壁上的数百火炬映得有如白昼,白淮不欲行险,又悄声躺回床上。但喉咙火烧火燎之下,他可再也睡不着了。思索一阵,白淮将身下的竹叶搜集起来,展开铺在地上,双手抱膝靠在床边。

   他忽然好想家中的小厮丫鬟。

   ......

  

   将竹叶表面的露珠倒在舌头上。白淮咂咂嘴,只能尝出嘴里浓重的血腥味。

   这已是他被困在葬花谷的第四天。

   最初的几天他还自信满满,坚信自己与谷底那些人不同,“千红山庄的妖女”会使出各种花言巧语,百般手段诱自己投降。可难熬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莫说劝降,就连最基本的饮食都没有提供。

   白淮腿肚子虚弱得打战,扶床站起——与其在这里悲惨的渴死饿死,他决定主动出击。屋外的景色一如四天前,灰蒙蒙的山雾遮掩着贫瘠的峭壁。白淮哑着嗓子叫道:“好个妖女!好个千红山庄!平日里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背地里却密谋犯上,妄图流毒四方!当真衣冠禽兽,无愧自毙余孽!就你们这丧尽天良的谷底之蛙,也配称作武林一派吗?待我出谷,必将你们的行径禀于陛下,要你们世世代代做牛做马,为娼为妓!......”他本来也不欲说得这般狠毒,只是几天积累的不忿堵在口中,实是不吐不快。

   他啰啰嗦嗦骂了一通,不见有人回应。扶着膝盖喘了一阵,又骂了一遍。待到第三遍痛骂草草了结,白淮彻底绝望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恨骂道:“可惜我看不到你们自食其果的那一天!”快步向着诡谲的谷底灰雾中冲去——

   脚底落了空。白淮的身子向下急坠,风在耳边怪笑,吹得眼睛发疼,他再没法呼吸,直到狠狠撞击在地面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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